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二五


  鳌拜心里很不高兴。圈几亩地算什么大事,也值得去惊动老太太!偏偏索尼坚持上奏,无非自诩忠慎罢了。自辅臣辅政以来,凡有奏举,太皇太后总是照准,从不驳回,去年连安亲王都因得罪辅臣而辞了议政嘛!唯有这次,虽未驳回,也未恩准,来了个"下议政王大臣会议"!索尼、遏必隆、鳌拜是两黄旗的,苏克萨哈是正白旗的,可都利益攸关,碰上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磕绊,能不犯嘀咕?

  鳌拜向来敢说敢做,立刻接过话头:"这原是小事一桩,只消诸位王爷贝勒大臣点点头,着手办就是了。"

  出乎意料,好一阵没人对这"小事""点头",竟冷场了。苏克萨哈转动目光挨个儿看过去,暗暗掂量:康亲王素来谨慎,庄亲王才十六岁,百事不懂,不开口倒也罢了,简亲王怎么不吭声?若不是辅臣当政,你德塞能嗣王爵吗?……还有平郡王,这也是为你正红旗谋利,你倒不说话!……

  贝勒杜兰先打破沉默:"这可不是小事。是不是准行,得好好商议。"

  杜兰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子,辈分与杰书、德塞相同,都是当今皇上的隔房堂兄。他开了头,大家才活跃了一些,不免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平郡王罗科铎因顺治十五年平定云贵有功,这次又是受利旗份,气比较粗:"户部此奏是正理!入关以来历年征战,旗下官兵个个争先听命,效死疆场,理当赏恤!别处不知,只正红旗许多弟兄,实在是家口日增、田产日减,穷困不堪了!"

  杜兰皱眉道:"就怕扰民太过而失民心。"

  简亲王德塞笑笑:"天下府州县千千万万,就拿这四府州县全都圈了,又算得了什么?"

  杜兰领的镶红旗,想必是心存妒忌。苏克萨哈笑吟吟地说:"这次圈地,虽说先题请这五旗,那是因为另三旗折子上得晚了一步。下回全都补上。"

  杜兰脸上一红,瞪了苏克萨哈一眼:"我又不是为本旗来争地!"

  苏克萨哈依然满面春风:"都是为大清兴旺嘛!八旗强则天下安,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谁也想不到,平日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的费扬古,突然站起身严正地声明:

  "依兄弟看来,这圈地之法不可行!"

  众人一惊。费扬古平日商议国事多半随大流,也有独树一帜的时候,但从没有今天这么正颜厉色。

  苏克萨哈笑颜不改,语调里却藏着露骨的讥讽:"老兄,你们镶白旗早晚有一份,着的什么急!"

  费扬古瞪起了眼珠子:"你当人人都只顾自家庭院田庄,只往自家旗份捞好处吗?"激动中他竟走下座位,站在会议圈中心指手画脚,"入关立国二十年了,若至今还不体会太宗、章皇勤政爱民之心,那可真是不肖子孙了!先帝爱民,爱的是宇内万民天下万民,大清版图内一切人民。入关初天下纷乱、土地荒芜,圈地之举尚且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天下一统日见繁荣,又行圈地,就不怕失人心?"

  鳌拜惊讶地扬起浓眉,盯住费扬古:"你不是满洲人?替谁说话?念那蛮子的鬼书,迷了心窍吧!"

  费扬古不睬他,只管往下说:"先帝圣明,早看出圈地害民,屡下严旨,永不许圈占民间房地,圈占之风才算刹住。十年来天下安定,国家财赋钱粮才得充裕,也才能平定云贵收复厦门,成就天下一统的大功业!……"

  费扬古这几句话说到众人心里。圈地不同于逃人法,早在十二年前就明令禁止。从习惯和心理上说,恢复此举大家都有顾虑。至于庄亲王、平郡王一辈年轻王爷,都是在这十二年中长大的,对此更觉没有把握,都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

  鳌拜涨红了脸,努力压住火气,争辩道:"这叫什么话!平定天下一统四海,靠的是兵强马壮,与禁圈地什么相干!如今圈地,正是给八旗劲旅增威,才能威临万民,威镇四海!"

  费扬古不屑地一摆手:"立国之本是民心还是军威,自有古训,用不着跟你争,就说这地亩不足又是怎么回事?入关之初圈的地都足够多足够好嘛!十多年来,或者经营不善不事农桑把农田撂荒,或是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还债卖田,回过头又叫唤地亩不足不堪耕种!这样下去,圈地补给还有个头吗?越是懒惰浪荡鬼越得甜头,岂不是要朝廷养着这一大堆懒虫?奖懒罚勤,傻瓜才那么干!这是十足的误国之道,不可行!决不可行!"

  索尼、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都看着鳌拜,担心他辩不过费扬古;众人也都注目鳌拜,显然认为他输了理落了下风。

  鳌拜大怒,无法再维持宰相风度,一推坐墩,大步走到费扬古面前戳指骂道:"费扬古,你这背天忘祖的混蛋!……"

  费扬古毫不畏缩,直盯着鳌拜,满脸轻蔑,道:"你要干什么?要讲打,咱们都是战阵里杀出来、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谁怕谁?要讲骂,我费扬古不比你少条舌头少张嘴!眼下是议政!既是祖宗传下来的成法,我这议政大臣议一议,也得挨你骂?你不过位列辅臣之末,竟敢如此跋扈,仗着谁来?……"

  众人连忙劝阻,把两人拉回座位,康亲王责备费扬古,索尼拦住鳌拜,要他们各自谦抑,不要失了大臣的体面。一时间议政场所内乱纷纷的,费扬古在东,鳌拜在西,各围着许多人劝解,倒像是对峙的两个圈子。高高低低的嘈杂,填满了空阔的中左门。

  一名笔帖式进门跪禀:太皇太后遣侍卫传旨。众人猛地一静,发现那侍卫就站在笔帖式身后,正冷冷地看着对垒的两圈大臣。这御前侍卫,正是费扬古的儿子倭赫。

  众人跪倒,听倭赫朗声宣告:"太皇太后谕知诸王贝勒大臣等,钦天监奏:'自去年十一月下旬,彗星见,经五十余日,历一十二宿,白光黯然。'此乃上天垂象示警,应力图修省,不难转祸为福。钦此。"

  传旨完毕的倭赫,又睁着他那冷静得有如含冰的眼睛,对众人看了几眼,静静地退下。

  议政王贝勒大臣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太皇太后命人传旨,原也没什么特别。可是谁敢断定,这不是她老人家对今日议题不表态的表态呢?"力图修省",是什么意思?派来的侍卫,又偏偏是费扬古的儿子!

  户部的这份折子,众人议了许久。最后议得:"各旗地亩不堪不足者,着副都统查明回奏备案。圈地事宜,待户部尚书侍郎等踏勘回奏后一并办理。"

  这样一来,圈地的事就推迟了。

  会议后,四辅臣碰头,都闷闷不乐。这是他们执政以来碰的第一个钉子。索尼默默沉思。遏必隆向来难得出声。鳌拜一拳砸在桌子上,余恨未息地瞪着鹰眼:

  "竟敢藐视辅臣!这样下去,咱们怎么管事!……笑面虎!以前竟没看透他!"

  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藐视铺臣,并非自今日始。就是今日,不也侮弄你一场吗?"

  鳌拜一愣,陡然想起:"你是说,他给我相面?"

  "还不明白?"苏克萨哈冷笑,"他说你左相马元帅,右相卢太师,按汉字,马卢相连,是个驴字!"

  "混蛋!"鳌拜暴怒,直跳起来,络腮胡子都开了,额上青筋蚯蚓般扭动,脸也涨成猪肝色。他最不能容忍说他相貌似驴,连同音字同形物都忌讳。若下人犯忌,他早就要他们的脑袋了!遇上这个费扬古,竟拿他没办法!……苏克萨哈冷眼看鳌拜,心里暗暗叹息:怪不得他恼火,发怒的鳌大臣脸憋紫了,又鼻梁长、人中长、下巴长,真和执拗的驴子有几分相像哩!

  索尼生气地说:"太不成体统了!如此狂傲,无非仗着儿子是御前侍卫,父子们有些战功,唉!"他气恼当然不止为此。辅政以来,每有举措总是鳌拜打头阵,苏克萨哈接二阵,遏必隆善后,他总揽全局。鳌拜的刚勇、苏克萨哈的圆柔、遏必隆的老成持重和他的明智忠心,配合得天衣无缝,博得朝野称善,想望治平。日后他也不难与历代贤臣名相同列于青史。今日看来,怕不容易。冲突开了头,接下去还不知有多少麻烦呢!

  沉默片刻,遏必隆皱眉说着大实话:"真不明白,今儿议政怎么这么不痛快!……还有钦天监那道奏本!"

  "什么钦天监!"苏克萨哈懒洋洋地接过来,"不就是汤若望那个洋鬼儿!谁知道他背后捣的什么鬼!"

  索尼与鳌拜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沉默不语。

  遏必隆想了半天,叹道:"要是有皇上的御批,这事兴许倒好办了。"

  皇上?皇上还不到十周岁,成年亲政遥遥无期。而且这位小小天子,又是如此的……索尼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肩上的担子越发地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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