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一四


  "都说王爷昨儿晚上为了这个大发脾气,把九龙羊脂玉瓶摔了,还着人鞭打了门丁和巡丁。"

  那拉氏眼珠一转,猜到丈夫定是深夜去找阿丑调情扑了个空,才发现这鬼丫头逃跑的。想象他当时会怎样气恼,她看笑话似的痛快,开心地笑道:"阿丑竟逃走,不是太傻吗?"

  "是,福晋,奴才们都说她傻呢。"丫头赔笑,连忙附和。

  和云官一样不识好歹,一对傻瓜!那拉氏心里悄悄骂一声,转向门前小内官:"王爷昨晚睡得好?"

  小内官忙躬身:"回福晋,王爷睡得香。"

  "好,你去传云官,吃罢早饭过来陪王爷说说话儿,念念曲儿,解解闷儿。"

  小内官心里犹豫,嘴上应得很快:"喳!"

  下人都知道云教习帮着管家去追逃奴了,谁肯照实回福晋?只要王爷不传云官,也不会让王爷知道。所有王府贵宅大户人家都一样,奴婢们对主人家最是了如指掌,主人间的复杂关系、见不得人的隐秘,他们全都一清二楚,只是谁也不敢多嘴,常常还得极力遮掩。云官的微妙地位,他们当然明白。

  正说着,前院开了锅似的,马蹄声马嘶声脚步声喊叫声搅在一处、闹成一团,整个庄子都能听到。出了什么事?

  鬓发苍白的管家太太跑进来,她是王府两代的内管家,一跪下就又是叹气又是拍手地嚷:"唉唉,福晋快去看看吧!阿丑那丫头拿回来了,跟那个唱戏的什么云官一块儿,说是从一个被窝儿筒里拽出来的呀!……"

  那拉氏猛地站起,丫头哪里来得及松手,拽痛了她的头发根,她回手照着丫头的脸"啪啪"就是两记重重的耳光!斜眼一看镜子里自己直眉瞪眼的模样,越发生气,一挥手,镜子摔出去,砸到一只铜瓶,"砰"的一声,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飞迸。她顾不上心疼这面太皇太后赐给的西洋玻璃镜,气急败坏地喝道:"还不快把发髻挽好?找死哇?"

  她急急赶往前厅,一路都在念叨:不会!他们弄差了!……等她一眼看到了绑在一起的云官和阿丑的神情,顿时明白,她落空了:阿丑,就是云官一心要寻找的那个女人……

  家丁领班禀告捉拿经过后退下,寂静便笼罩了整个前厅。这情景原本很可乐:主人和主母各自费尽心机弄不到手的爱宠,竟自私奔了!可是私心里想要看笑话找乐子的内官和侍女们,都被这阵寂静的阴森和沉重吓着了,气都不敢透,预感到沉寂之后必是骇人的大风暴!

  上首高高的太师椅上,坐着青衣小帽的王爷和粉红缎袍、头上松松挽了个乌云髻的福晋,面色阴沉眼神灰暗,有种说不清的刻毒改变了他们的特征:王爷的威严眼看变成暴戾,福晋的妩媚刹那间化为奸险……那一对被押跪地的逃人,虽然五花大绑成包袱模样,身上脸上带着伤痕,却出人意料地平静,眉宇间一派高贵的视死如归的神情,使这两张本来就动人的面容闪出光彩……这样的情景和对比太触目、太令人心悸,逼得侍女内官们全都垂下眼睛,不敢正视。

  岳乐心中怒火熊熊。她竟撇开他的情义、撇开侧福晋的富贵尊荣,去追随云官!在她心头的天平上,他,威名赫赫的安亲王,竟不如一个下贱的戏子!……岳乐突然大步冲向云官,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左右开弓,"劈劈啪啪"抽了十多个耳光。云官嘴角流出鲜血,却仍然毫无愧怍地直视王爷,不告饶,也不低头。岳乐不知怎么有些气馁,便怒骂一声:"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我怎么待你来!……"

  福晋早抬起她穿着花盆硬底鞋的脚,狠狠踢那阿丑了,嘴里不住地骂:"狐狸精!贱货!……你这搅家精,扫帚星!……"阿丑的一声不响,今天格外激怒了那拉氏,她骤然满脸通红地大喝:"拖下去!烙字!"

  下人们齐声应了,却没人行动。

  往逃奴脸上烙字,原是满洲人家对付逃人的办法,但要送到督捕衙门备案。近些年安王府还没出过这种事。

  福晋见下人只应不动,大怒之下就要发作,却听王爷威严地说:"莫动私刑!"福晋一回头,正遇上丈夫闪着怒火却又深不可测的探究目光,听他咬牙切齿地接着说:"送督捕衙门,先问窝逃窝藏逃奴者立斩,是清初"逃人法"的严厉规定,同"圈地法"一样,是造成社会动荡的扰民峻法之一。的死罪!"

  福晋暗自一惊。倒不是因为云官将因窝逃的罪名被斩,而是她自己心虚,怀疑丈夫是看破她的私情而故意这样处置,既泄愤又暗暗敲打她。她还没有立刻想出对策,那边一直不做声的阿丑突然尖声大叫:

  "王爷,要想出气,你就亲手把我们一起杀了吧!"

  犹如火上浇油,岳乐额上青筋暴露,眼睛血红,猛地一撩袍襟,从腰间嵌珠镶玉的八宝刀鞘中慢慢拔出雪亮的匕首,不眨眼地盯住两名逃犯,一步步逼近去;

  福晋抓住胸口,跌坐在太师椅上;

  侍女低头闭眼不敢看,内侍们跪在远处小声求告着"王爷息怒";

  云官和阿丑瞪大眼睛:他坦然正视王爷杀气腾腾的虎目,她惊惧地望定王爷手中明晃晃的刀尖。

  "照我来吧!"刺耳的叫声几乎撕破人们的耳鼓,眼见瘦弱纤小的阿丑突然纵身一跳,不顾一切地扑向王爷的刀尖!岳乐一惊,下意识地缩回手,阿丑就直挺挺地站在两个男人之间,用她单薄的身躯护住云官,那模样活像小山雀想用它稚弱的翅膀保护黄莺不受猛鸷攻击一般叫人感动!她极力昂着头,脸色惨白如雪,眼睛比平日更黑,闪动着疯狂的绝望的光。她像是要继续喊叫,却喊不出来,一口口咽着泪水,哽哽咽咽地低声说:

  "王爷,下手杀吧,我死也甘心啦!……他是我丈夫。失散八年,受尽了苦。蒙他不弃,费尽力气找到我,我们终于团聚了!……"

  岳乐一愣,满厅人也都抬头张望,大感意外。岳乐沉吟着,对手中匕首看了一阵,慢慢送回刀鞘,移动魁梧身躯归还原座,威严地点点头:"你讲!"

  阿丑在府中多年为奴,许多人今天是头一回听到她的声音。仿佛要补偿这些年的沉默,她无所顾忌,滔滔不绝:

  "我家姓乔,我叫梦姑,祖祖辈辈就住在这永平府马兰村……"

  父兄在战乱中的死亡失散;圈地带来的无尽灾难;她和同春青梅竹马的定亲;亡国亡命的朱三太子突然出现带给她的可怕婚配;她为此失却双生女儿,又成为罪犯家眷而入官;辗转来到安王府,直到同春费尽周折和她重逢……弱女子的不幸遭遇是一首哀曲,打动了在场的听者。侍女们不住拭泪,小内官眼圈发红,福晋眉际也透出一丝哀怜,时不时打量这个不寻常的女奴。

  岳乐静听着,面无表情。只在梦姑提到她的双生女儿时,他的灼灼目光倏地投向她的面庞,不由自主地暗暗倒抽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见到阿丑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骗他。梦姑与他的小女儿冰月竟如此相像,仿佛荷叶上的一颗大露珠和一粒小露珠!这逼得他不能不回忆起八年前重阳登高、他和吕之悦拾到一对女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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