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一〇


  微微一惊,回脸与老友目光一碰,亲王刹那间竟忸怩不安,活像偷着姑娘被人当场捉住的年轻小伙儿,脸迅速地红了。他赶忙躲闪开,装做观赏桃花,装做醉意沉沉,故作旷达地一挥手,大笑道:

  "醉也!醉也!归去来兮!……"

  这当然是王爷借以掩饰窘态的遁词,吕之悦便也哈哈一笑,拱手告退。行不数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岳乐站在一树最红的、蜂围蝶绕的桃花前微笑,那双很亮的、总闪着威严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一层含蜜涂糖的雾翳。这笑容这神色,与他两鬓的星星华发、与他浓眉大颡隆鼻方颐的英武气概太不相称了。吕之悦摇头叹息自管走开。

  岳乐望着吕之悦离去的背影,也在摇头微笑,他不会不知道,半醺之际忆起往事,多么令人陶醉!

  阿丑进府很久,他都不曾注意她。若不是那个神秘的月夜,若不是景山道场上她的古怪行为,他永远也不会发现她姿色中那种特殊的美。原来,她瘦弱纤小的身躯里竟蕴藏着这样的勇气!

  多少年来,他勤于国事,无暇顾家。皇上病故、新皇即位后,他经常与柄政的辅臣龃龉,因而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中陷于孤立,这才经常借故告假,躲回永平的王庄优哉游哉。于是,阿丑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眼前,也越来越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她是那样忧郁、幽静,纯洁天真如稚子,全不懂得保护自己!

  强有力的男人的爱,常常从怜悯同情开始。岳乐很快就不能自已了。这有何难?像对待府中偶尔令他动心的女奴一样,他命管家太太召阿丑侍酒侍寝,他要施恩。为了掩人耳目,另找了三个丫头陪同。

  承恩侍宴,是女奴们极其难得的上升机遇,无不妆饰一新,殷勤进酒,献媚送笑。偏是她,独倚中堂大柱,侧身面壁,泣不成声。

  岳乐惊异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儿,好半天才开口问道:"是阿丑吗?……你是哪里人?"

  没有回答。

  "多大岁数了?"

  仍是低头饮泣。

  "原先有丈夫?"

  她骤然放声,边哭边嚷:"我原是良家女子,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求王爷开恩,杀了我吧,我是不愿再活下去了!……"说着,突然一低头,猛地撞向朱红大柱。"砰"的一声,撞折了高高的两把头,她又要再撞,管家太太冲上去把她抱住了。她又是哭号,又是挣扎,惊得另三个女奴大气也不敢出。阿丑这样抗上胡闹,触怒王爷,还有命吗?

  王爷却静静瞧着,不动声色,吩咐管家太太:领阿丑回去,好好防护安慰,不要悲损了身子。说罢一扬手,把女奴们一起挥走了。

  没人能够领会岳乐的缭乱情怀:阿丑触柱求死之际,他眼中看到的是她与灯烛红光相映射的煜煜额光,粉腮淌着晶莹泪珠,不像是晓花含露吗?哭腔喊声,不正如春天树丛中娇莺呖呖吗?她跳踊挣扎,鬟髻尽散,长长的秀发一拖到地,漆黑光亮,宛如一道黑色瀑布,谁不生爱怜之心啊!……

  次日,阿丑病倒了。王爷命管家太太传医诊脉,药品、糖品、果品源源不断地送进阿丑的小屋。阿丑却又恢复了她的沉默,对送去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

  阿丑的倔强引起岳乐的疑虑:真是她不慕荣利、淡泊天真,还是为求取更大的荣利而故意作态?

  岳乐一向自视甚高,不肯自坏声名自寻烦恼地强力占有她,可是提高阿丑的位分又很难。她既非贵族格格,又不是八旗女子,甚至不是平民,只是个奴婢,一个犯罪入官的蛮子奴婢!收为通房大丫头已是到顶的抬举,作侍妾则必招物议;如若再高上去,岳乐将受参劾指斥,也逃不脱宗人府的责罚。他怎肯忍受那些讥笑嘲讽!剩下只有一条路:放弃。他止步了。

  年初,慈和皇太后病逝。哀诏到来,王庄举丧,上上下下的人都换了孝服。岳乐亲自到马房查看回京奔丧的车驾,出侧院门,骤然遇上阿丑。目光一撞,她赶忙低头让路,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练裙,映出她秀眉鸦翅般黑、双眼寒潭般清,肤色如玉,神情娴静,两条素白的绸带从脑后直拖到地,飘飘,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愈加神韵动人了。岳乐只觉心底某处似被长针深深地刺了一下,奇特的痛苦混合着快意刹那间穿透了全身,此刻的阿丑便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回京,重新步入繁华富贵、花娇柳媚,还要承受无尽的烦恼:当年他为政的主张和主办的事,如今都成了笑柄,被讥为"隔年炸糕"。不久就出了他动手打苏克萨哈的故事,他辞政了,回家赋闲了。

  对政事心灰意懒,他眼前阿丑的影子就愈加清晰、愈加动人。白居易宠樊素、苏东坡纳朝云,不是千古佳话吗?他怎么就不能择所爱以充后阵?参劾也罢、罚俸也罢,不就一桩小小的风流罪过,有什么不得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他下了决心,昨天赶回王庄,立召管家太太讲明,不理睬管家太太瞪得铜铃般的惊慌的眼睛,把送给阿丑的礼品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示清楚:满装贵妇衣袍一箱、汉妆绫罗衫裙一箱、人参十斤、东珠百颗、首饰一箧、宫扇两柄、荷包手帕各四件、金锭银锭各一盘。

  想必管家太太已把谕令和礼品送到,那个倔强的人儿总该被这一片真情打动了吧?不然,忧郁沉默的她怎会有心思到塘边桥头闲走?说不定,她是为了隔水一望?……

  想到这里,岳乐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来搀扶的内监,穿过桃林的红云,独自走向绿水一侧的白石桥。

  石桥边绿水盈盈,倒映着蓝衣白裙的秀美身影,仿佛一尊伫立花下的石像。然而,急促的呼吸、颤抖的手指、乌黑的眼圈和眸子里极不安定的光亮,透露出她内心的极度紧张和焦虑。她,阿丑——乔梦姑,胸臆间倒海翻江、千头万绪。活着,竟然这么难!……

  那是年初正月十五元宵节,安王府家宴格外热闹。王府戏班演新戏,奴婢们都被恩准在廊下隔帘观瞧。戏做得好,王爷很高兴,梦姑听得他对那拉福晋说:

  "到底明师高徒。不请云官教习,这班子决不成器!"

  福晋也笑了:"王爷多赏他就是。"

  王爷说:"银子值什么!要他自己登台再演一出。"

  福晋道:"听说他已久不登台了。"

  王爷不答,只挥手令管事去传戏。于是,一出摄人魂魄的《窥妆》上场了。那位金冠雉翎的小生,英俊倜傥光彩照人,用委婉的词曲、潇洒的身段和亮如星光的眼神,把既多情又好色的吕布描绘得栩栩如生,炽热的欲念和缠绵的情怀扭结在一起,倾倒了所有的看客!

  梦姑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抠着廊柱,一声声心跳又急又猛,仿佛要蹦出胸膛:这哪里是什么吕布、什么云官,这分明是与她自幼青梅竹马、后又遭她背弃的未婚夫婿同春哥啊!

  "吕布"到王爷、福晋席前领赏,吸引了多少爱慕的眼光!可"吕布"目不斜视,谢了赏就匆匆退回后台。隔着低垂的竹帘,他从梦姑身边擦过。梦姑双手冰凉,浑身哆嗦,一口气上不来,晕眩得抱住廊柱,瘫倒了。

  偏偏福晋指定阿丑把赏给戏班教习的几品克食送去,她照例默默躬身领命,心里头悲喜交集,乱麻一团。

  记得是悄没声地放下了托盘,略略蹲身,低低地说了一句:"王爷福晋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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