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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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臣们又来一个半晌不答。鳌拜忍不住,庄容正色,拱手低头答道:"先皇遗诏说得明白,拿'渐习汉俗、偏用文臣、委任汉官'为罪过的。" 红晕猛然泛上岳乐的面颊,他不觉提高了声调:"你们动辄说什么率祖制复旧章,以副先帝遗意,其实,把先皇帝费尽心血始见成效的文治大业,毁坏殆尽了!" 苏克萨哈赶紧躬身请了一安:"王爷息怒,奴才们怎敢冲撞王爷,只是,王爷莫怪奴才直言,我四人受先皇遗诏辅政之时,诸王贝勒都曾在大行皇帝灵前立过誓,决不干预掣肘的!" 岳乐面色一寒,不由咬紧了牙关,一时无话答对。 苏克萨哈一直讨好地笑着,眼角笑纹如扇摺似的牵动着额头和面颊,说话的声调涂了蜜似的甜,蜜里却包着蜇人的刺: "王爷不愧我满洲文学世家,要不是汉习儒染太深……" 这笑脸这声调是这样可恶,一直隐忍着、力图表现出冷静大度的岳乐突然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两步就逼到苏克萨哈面前,一伸手,连朝珠揪住他胸口的外褂,对着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啪!啪!"左右开弓,重重扇了两耳光,随后放手一推,大步冲出了辅臣值房。 三位辅臣惊怒交加,相视愕然。自辅政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遏必隆帮着收捡被揪断的朝珠,苏克萨哈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不住冷笑,正遇上鳌拜投过来的阴沉沉的目光,他红肿的面颊抽搐起来,弄得漂亮的相貌走了形,恨恨地说: "不能这么就完!" 二 春寒料峭。 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慈宁宫南花园前几天初吐芽的小草叶苞,都瑟缩着,仿佛被寒冷逼得又收敛了起来。 太皇太后扶着两个小宫女从吉云楼出来,缓步走向临溪亭。她神态依然雍容端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温厚。但谁都能看到,她瘦了,红润从双颊消失了,显得比实际的五十岁苍老了。谁都会在心里暗自嗟叹:若是旁人也如她那般遭遇,怕是活不下去的。 自顺治十七年秋天起,不幸就固执地缠住了她。她最喜爱的干女儿兼儿媳董鄂贵妃病故,揭开了灾难的序幕。五个月后,儿子顺治帝去世,犹如摘去了她的心肝。跟着,接二连三,恪妃去世、康惠淑妃去世,皇四女皇六女双双夭亡,皇六子皇八子病病歪歪,总在生死界上徘徊…… 皇家的灾星不退,刚入康熙二年,皇帝的生母、进徽号为慈和皇太后的康妃又去世了!太皇太后已经欲哭无泪,心被悲哀折磨得近于麻木。 慈和皇太后的二十七日大丧刚刚过去,宫里头由于心力交瘁而呈现出一派精疲力尽的冷清。沉郁和悲凉始终像两条绳索捆绑着太皇太后的心,不得解脱。此时她更加理解,当年她的儿子为什么转向佛法禅宗。她,不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神圣的佛龛、庄严的佛像、洁净美丽的五供、寿国香台上飘来的袅袅香烟,这一切组成了宁谧、神秘的纯美境界,不是最能令人忘却烦恼、完全入静?吉云楼四面墙上千万个小佛龛、千万个小佛爷慈眉善眼地望着她,不是在给她最真诚的抚慰?每当她走出佛堂,总像刚刚沐浴一般,清爽恬静,心头一片空明,觉得又有力气挣扎下去了。这样,每天礼佛诵经,已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将成为伴随她直至终年的习惯。 苏麻喇姑赶到临溪亭时,太皇太后正俯身在汉白玉雕栏边观看池中游鱼。天气太冷,鱼儿毫不活跃,懒懒地在池底划过,尾巴都不肯多动。 苏麻喇姑递上手炉,又为太皇太后披上氅衣,轻声说:"老佛爷,说是礼部已经议得,康主子谥孝康皇后,跟端敬皇后一同附葬先皇帝孝陵。" 自康熙登基,庄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人们便都改了称呼,叫老佛爷。康主子指的是当今皇帝玄烨的生母康妃;端敬皇后,就是当年宠冠后宫的董鄂贵妃。 太皇太后似在专心观鱼,没有搭腔,好半天,才轻声一叹,说:"他们三个,活着的时候,恩恩怨怨、爱爱恨恨,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那边,又在一处,总该心平气和了。" "是。"苏麻喇姑低声答道,"人家都说,过了生死间的那座桥,爱憎心、贪欲心就都没有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点点头,直起身缓缓问道:"皇帝和月格格还在书房吗?叫看妈领出来遛遛,散散心。" 生母去世,玄烨异常悲恸,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康妃生前难得跟儿子亲热,也不能亲自抚养,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二十七天大丧过来,玄烨瘦得下巴都尖了。玄烨的悲哀就是冰月的悲哀,小姑娘陪着哥哥哭、陪着哥哥不吃饭、陪着哥哥守灵,也弄得痴痴呆呆,小脸儿上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了。两个孩子就像得过一场大病,现在都很虚弱。 苏麻喇姑看着老太后的脸色,小心地说:"月格格昨儿晚上叫头晕,犯咳嗽,今儿早起没精神,皇上守着她,哪儿也不肯去……" 太皇太后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唉,这两个小冤家,累死人!"说着,她慢慢沿着雕栏南行。临溪亭南矗立着十多株被称为帝王树的银杏,都是两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古木,茂密的枝杈集结如篷,其间透出点点新绿,那些刚刚萌生的新芽,在暗棕色的古树背景上格外鲜明耀眼。老太后静静望着初春的叶苞,若有所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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