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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天禄笑得更加畅快:“好,不胡说不胡说……你快回屋去吧!”

  此夜三更之前,全城忽然寂静无声。传闻刘提督和海都统都说要静以待敌,大约就是这个缘故。……天禄躺在床上,兴奋不已,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眠,心潮起伏激荡,往事历历都到眼前,从今以后,更是光明无限……

  “轰隆!”

  “轰隆!”

  大炮声如同轰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城内立刻喧嚣沸腾,这里叫喊那里啼哭,街上一片吼叫:“快拿火来!快拿火来……”直传进葛家深深的庭院中。刚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的英兰和天寿立刻起身,赶到堂屋时,天禄正从外面回来,神情严峻,说:

  “夷人的大兵船真的来了!”

  清晨,英兰同天寿出门,登上城中最高阜,朝江上远望。

  同在高阜观望的不下百人,人人面带忧虑畏惧之色:但见上至金山,下至焦山,夷船漫江密布,帆樯林立,密如蛛网,高似峻塔,烟焰冲天,遮日蔽空。若以众人传说每到一船停泊时必发一炮,那么从昨夜到天明那响震江城的四五十声轰鸣,就表明夷船果然已大队开到。就连亲身经历过定海之战、见识过夷船的英兰和天寿,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夷船。

  高阜上一时鸦雀无声,竟如空无一人似的寂静。镇江人算是见多识广的,可谁也没见过这么高大雄伟的兵船,谁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阵势。那如同三层四层高楼的船身,那各层密密排列着的数十黑洞洞的炮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威胁。过惯太平日子的黎民百姓,哪里受得住这个!不知是谁,颤着嗓子低低地叫了声“天爷!”就一屁股瘫坐在地,好半天起不来……

  有那胆大有见识的人开始议论了:官兵敢不敢打?镇江城能不能守住?

  知根底的人掰着手指头说:守镇江三路人马不下万数,但率大军的齐参赞,先是从北门外移营到山西会馆,昨晚听到夷船炮响,又从山西会馆移向山路极深僻的马王庙去了;刘提督也从银山下移至张王庙扎营,都是越移离夷人越远,绝不会照面;就看城里的海都统了。

  人丛中就有人说:“这就叫兵家用奇策!使夷人登岸不见一兵,必定深入,然后三路掩杀之,丑类可尽歼矣!”不知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反话,口气满是讥诮。

  英兰天寿相顾无语,正要离开,有人喊道:“快看快看!那不是夷人吗?”

  果真,数名红衣白裤大帽的夷人,出现在北固山高处,不慌不忙,十分悠闲地朝城内张望,不时举着他们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天寿数日前刚上过北固山,知道从那里看城内,了如指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小声说:“姐,快回去吧,看看天禄葛成他们有没有好消息。”

  天不亮,天禄就领着青儿到各城门探看,若有一线开门的迹象,或者用银子能买动守门将领,也在所不惜了。老葛成是带着英兰的信去海都统府找大香,请她设法使家人出城。这时候已交巳时,或许能有信儿了。

  姐儿俩刚走过大市口,忽然山呼海啸一般,满街人群奔腾,大潮般向西涌动,都喊叫着“夷人登岸啦!夷人登岸啦!”喧嚷奔跑声震耳欲聋。有不少人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后面的人已踩着他们的身体拼命逃窜了。英兰和天寿简直是被人流裹着推着,都到自家巷子口了,还不能住脚。两人死命地互相拽着,竭力抓住墙角,好不容易才从人潮中解脱出来。英兰叹道:“都吓疯了!”

  回到家中,老葛成已经回来,说是海都统府戒备森严,有大量兵勇护院,百步之内不许行人靠近,无法见到大香。他在路口等了许久,等到府中一名仆妇,仿佛上次到他府中见过,便把信给她请她转交,不知能不能带到。

  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天禄的影子。

  英兰和天寿坐在堂屋里,听着八仙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炎炎赤日已经偏西,高大的堂屋也比别处荫凉,可一股股汗水还是顺着额头面颊脖子不住往下流,刚刚擦干净,又流下来。姐妹俩都有些坐不住了,天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约而同,两人一起到门前守望。

  望回来的是青儿,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见了英兰和天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放声大哭,英兰惊异不定,天寿脸色惨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别哭啦,快说,出什么事了?”英兰赶紧催着问。

  “呜……呜……二爷叫他们抓走了……”青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楚了。

  英兰忙说:“快回家里去细说,不许哭了!”

  回到堂屋,青儿喝了几口水,擦净眼泪,说起事情经过:天禄带着青儿走遍了几个城门,全都关闭,守卫森严。北门和东门都用泥石堵严封死,出城已无可能。天禄焦躁之际,遇到他的一位旧相识,带他去见一名军中百夫长。那百夫长说,海都统闻知城中食物奇缺,愿出城者可以缒城而出;只要每人给足五两银子,他明晨亲自操绳缒人下城,就不必担心汉奸的嫌疑了。天禄大喜过望,当面击掌为誓,约定明晨多带银两在北城门会齐。

  总算有了一条出路!看看天色还早,天禄还想多走几处再找机会以备用。路过关王庙,见许多人在神前叩祷,天禄也想去卜一卜凶吉。听得有人叫他,回头看到姚家的那位金老先生,正同一班士子儒生在庙门前纷纷议论,便走了过去。

  这些人指天画地,滔滔不绝,一个个异常激愤:

  “一闻寇至,拥兵闭城,炮台所贮大炮全都远掷江外,以资敌寇;两手牢握四门锁钥,禁闭百姓不许出城!这算什么道理?”

  “如今城中炊烟寥寥,有银无处换钱,有钱无处买米,也无处买饽饽……”

  “吴监生(监生:指通过考选或捐纳,取得入京师国子监读书资格的生员。)家有米四百石,贮西门外,呈请太守运入城中安民,听说太守转请海都统,海都统就是不准!还说开了城门放进汉奸导致城破,太守敢负其责吗?”

  “这是什么话!百姓还有活路吗?城破刃死,城不破饿死,简直就是要死尽百姓而专活官与兵了!误国殃民,莫此为甚啊!”

  天禄听着,义愤填膺,说:“既然如此,难道大家就引颈待死不成!不如多集人众一同往府署,为民请命!若能说得开启城门,百姓得生,我辈也得生,实是一桩大功德呀!”

  金老先生极力赞同道:“说的是说的是!事宜速,迟恐有变!”说着他立刻就香火桌上写了十数张帖子,召请在城孝廉(孝廉:清代对举人的称呼。)、诸生(诸生:清代科举制度,生员有各种名目,如贡生、监生、廪生、增生、附生、庠生等等,统称诸生。)多人,令人急速送出。不多时,竟集中了二十多人,各个义干云天,声色激动。此中还有个小插曲:有一精通昆腔的监生,竟然认出天禄是梨园中人,大为不平,说:“我辈均衣冠中人,岂能容这等下九流混迹其中!”力主逐出天禄。后来是金老先生一再坚持,并说明天禄乃定海殉国之葛将军的亲眷,此人才罢休。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府署为饥民乞命,不料府署中空无一人,惟有一老教官在公事房坚守不去,问他太守行踪,他也说不清楚。得知众人此来的目的,老教官连连摇头,说太守屡屡向海都统进言,都被驳回,海都统执拗非常,太守怕是不肯再碰这钉子的了。

  众人铩羽而归,无不叹息。

  天禄心有未甘,说:“何不就去向海都统请愿?”

  就是刚才态度最激烈的诸生,对此说都面露犹豫之色。他们离开府署,边走边商议,中途有人散去,又有人加入。众说纷纭之际,一队凶悍的官兵突然包围了众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都锁拿了。

  当时是天禄见势不好,用力一推青儿,青儿跌跌撞撞地摔进一个小巷口,才得脱身,不然,也在劫难逃……

  听了青儿一番话,英兰姐妹俩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后来,英兰问青儿天禄被抓到哪里去了,金老先生是否也在被抓之列,抓他们的官兵是青州兵还是旗营兵。青儿说当时乱成一团,官兵又是鞭子又是枪把子刀背子地乱打,人们又喊又叫,什么也没看清楚……

  青儿还没说完,天寿突然起身,朝门外就跑,英兰一把拉住,说:

  “你疯了吗?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呀?总得要打听凿实了才好想办法呀!”

  “我这就去打听……姐,天禄是为了咱们家吃苦受累,这回他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哪怕杀头,我一定得陪着!”天寿说完,挣脱英兰的手,再次朝外冲去。

  “哎呀,可不得了啦!”几名仆妇踉踉跄跄地从外院跑了进来,哭叫着,“好多好多官兵啊!凶神恶煞一般,冲进巷子里来啦……”

  天寿的脚步被她们拦住,老葛成在她们后面神色惊慌地说:

  “快都回屋里躲着!官兵在全城搜捕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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