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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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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就此剪断情丝,一了百了,谁想情生魔障,梦绕魂牵,他难道就摆脱不了它的困扰、煎熬,就真是无穷无尽了吗?更苦的是他无处诉说,想要一吐心头块垒都不能够。从小如此,现在如此,想来这一辈子都会是如此了。 今天借着来兴善庵上香,天寿以昨夜梦境为由,在神前暗暗祝告,求神指示:他与所恋之人,究竟有没有缘分,能不能成就婚姻?他明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如果占板向他显示凶相或是平相,他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连续三次吉相,他只能当做是神对他的揶揄和嘲笑,对他的想入非非的惩罚…… 站在一边的悟性见天寿只是不做声,便笑道:“三卜皆吉,怕是红鸾星动,小爷莫不有婚姻之喜?” 英兰叹道:“世事纷乱如此,哪里顾得上替他说亲!只好待事定以后了。” 悟性笑道:“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缘字去。机缘到了,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哩!” 天寿突然扑倒在悟性脚下,呜咽着说:“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发出家!” 英兰大惊:“你疯了吗?” 悟性也惊异地笑道:“小爷在说笑话呢!” 天寿两泪双流,仰着头,痛苦地哀求说:“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师傅你就收了我给我剃度了吧!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记得小时候的天寿极是爱哭,就像是满身露珠的清晨的娇花,略略一碰就泪落如雨。经了定海之战、宁波之病,英兰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泪了,而代之以沉默,一种包含了最初的冷静和成熟的沉默。今天这是怎么了?英兰生气地对悟性说: “不要理他!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花样儿。我这当姐姐的好歹总能养活他一辈子吧,他倒不肯,今天要搭班唱戏,明天要回家种花种树,后天又说要去经商,如今可好,竟想出家!有什么正经!” 悟性笑道:“我说呢,小爷定是糊涂了,一时心血来潮,要出家也不该到我们这尼庵来嘛,你是当和尚的,怎么好拜我这尼姑做师傅呢?” 天寿张口结舌,顿时脸涨得通红。英兰说别在这儿跟庵主瞎捣乱了,早点儿回家要紧。悟性连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闹,人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三人急忙赶到庵门口,只见人流塞满了窄窄的街巷,攒动的人头喊着叫着笑着,拥向城中最热闹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儿看到英兰姐弟,转身跑过来禀告说:海都统的手下又在小客栈里搜到了三个汉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杀头示众了!其中一个汉奸贼大胆儿,一个劲儿嚷叫自己不是汉奸,还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说说笑笑哩!众人都夸此人英雄了得,都要跟着去,看看他杀头落地还能不能笑……小爷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天寿厌恶地挥手说,“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叹道:“作孽呀,谁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哩……” 出门之际,英兰发现庵门上粘了一张贴子,便指给悟性,三人凑上去看,却是四句诗: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 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 悟性皱眉道:“说的是些什么!胡乱张贴,竟贴到尼庵来了,不成话!” 天寿忽然紧皱眉头,小声道:“莫非这前一个胡人说的是满人,后一个胡人说的是英夷?……” 悟性一听,大惊失色,哆嗦着手赶紧把纸撕掉,悄声地叨叨:“也不知哪个短命鬼干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还是早早打点云游去……”她来不及多说,捏着那纸团儿转身回庵堂去烧掉最要紧。 天寿望着悟性的背影,轻声说:“姐,我们也要尽早离开才好。” 英兰笑道:“有你姐夫这张护身符,用不着担心。” 姐弟俩都不愿看行刑杀人,但回家必须从大市口经过,纵然穿小巷绕弯路,也躲不开满坑满谷的看热闹的人群,听不完他们兴致勃勃的大声谈笑: “哈,那人真是条汉子!面不改色,连一丁点儿汗都没出,我亲眼看见的!” “我亲耳听到他一面笑一面对刽子手说,他是个穷汉,没有钱,但脚上的新靴子是真正好牛皮,情愿相赠,只求老兄把活儿做得干净痛快……瞧瞧,全不把杀头当回事儿……” “他还笑模笑样儿地一个劲儿地央告行刑官,说他一辈子就爱唱戏,开刀前再让他唱一口儿呢……” “行刑官答应了没有?” “不知道哇……人家临死之前就这么个心愿,总该答应才对吧?……” “哎呀!这天色怎么回事?像是变暗了……” “你见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从大市口人头攒动的中心,忽然飞出又响亮又高亢的昆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千钟戮》中这支《倾杯玉芙蓉》,几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清代中叶,昆曲全盛时期,许多名剧在全国各地传唱。“收拾起”是指《千钟戮·惨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指《长生殿·弹词》一折中的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但是这位临刑者的声调又高又脆韵味又厚,顿时震慑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拥挤,嘈杂混乱的大市口刹那间静了下来,人们就像中了魔,瞠目结舌,又惊又喜又怕,任凭那如同浸透了血泪的悲壮苍凉的咏叹在空中回旋萦绕,回旋萦绕…… 天寿猛然抓住了英兰的手,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小声地说:“天爷!是他!是他呀……”说着拉了英兰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拼命地挤过去。 这时,人群中却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终于发现天色不对头了: “哎呀,天怎么暗下来了……” “莫非这杀人行刑触怒上天?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来越暗,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只剩半个,还在一点一点消瘦,远处街巷传出一阵又一阵敲铜盆敲锣鼓的声音,有人大喊出声道: “不得了啦!天狗吃太阳啦……” 唱曲声戛然而止,受刑人用他唱曲的极亮极响的声音大吼道: “冤枉啊——” 几乎与这凄厉的呼叫声同时,天寿和英兰也在大叫: “刀下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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