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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雾卷 第12章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鱼翅整席,醇厚无比的陈酿老酒,使主客都心欢意洽,晕红的脸膛和鼻尖都在发光。 东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县彭崧年,联璧坐了主宾席,主人请来守城官兵的营官杨守备和本县钱粮师爷作陪,客人还有随同联璧同来的濮贻孙和潘天禄。 席间谈笑风生,最是联璧话多。天禄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说起征剿大军的威风,说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扬威将军名号出征无不百战百胜,就一定要说说自己与目下的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清代自雍正朝之后,朝廷派出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也为当年统帅交回之物。扬威将军创名于1646年清入关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号已使用过七次之多。)沾亲带故;说起大营中人人钦羡不已的“小钦差”,便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联芳是自己的嫡嫡亲的亲堂弟;说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将军对他言听计从,就连行军布阵、遣将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话足矣……只有在他回忆起与彭崧年同榜进士、金殿传胪(传胪:指科举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的得意往事之际,才容得知县大人插进几句赞美词,守备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话。 这些客气套话听在联璧耳中极是舒服,不能不也给一点回报,举着酒杯对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这小小的余姚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他满脸的表情在告诉对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为同年好友谋个升迁不费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没有顺杆儿爬,或许对这位同年的为人心里有数,浓眉下一双清亮的眼含着笑意,抚着颔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浓密的大胡子,逊谢道:“年兄奖许真不敢当。余姚虽小,却素有文献名邦之称,先秦置县于今已两千余年,人文荟萃,硕儒辈出,尤以前朝、本朝两代为最……”他指指窗外,接着说,“看见城中这座孤山吗?名龙泉山,山顶有祭忠台,南腰有中天阁,也即阳明书院,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先贤故里碑就在那里……” “啊呀,该死该死!”联璧笑着拍打着自己酡红的面颊,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几分媚态,“小子无知,得罪先贤故里!诸先贤乃我辈士人终身楷模,理当立饮一杯示敬,还应诣故里碑前瞻仰谢罪……”说着摇摆着站起来,肃立,并做庄严状,三次洒酒于天地,然后满饮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书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着说,“兄弟原有意酒后品一品龙泉水煎的龙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虽大旱而不涸,名曰龙泉,山也因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饮龙泉极口称赞,携十大瓮以归临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贤美意,何不同上龙泉山一游?泉边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临窗赏雪……” “极妙极妙!”联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风雅士也!赏心乐事无过于此!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哇!”他推杯放箸,扶着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还是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拢嘴,“依我说,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汤……其次呢,近几月为防逆夷来犯,龙泉山已成驻兵之所,况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径……”他拿眼睛去看营官杨守备。 杨守备是个老行伍,从未与联璧这样大有来头的贵官过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焰唬住,这时便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包诸位大人满意!”他立刻叫来随从将扫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办下去。 彭崧年也在嘱咐师爷,命人预备狐皮风帽氅衣及一应用具。 濮贻孙还坐在桌边,将那一大盘烧鱼翅的残汤剩菜全胡噜进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劲;联璧离席侧身坐着,架起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着牙签剔牙,半眯缝着眼优哉游哉。天禄心里着急,见此刻有了机会,赶紧凑过去,对联璧小声说道: “联师爷,敬谢了主人,快走吧,已经误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从移营嘉兴,天禄心平气顺,日渐畅快。 嘉兴大营吃住简单,远不如苏州,更不能与沧浪亭行辕相比,但天禄喜爱这里从早到晚的喧闹,喜爱各省兵马赶来报到时人欢马嘶,喜爱兵勇踏踏的脚步同有力的马蹄声那擂鼓般的巨响、飞扬而起的黄云般的尘埃,甚至也喜爱人汗、马汗、皮革铁器及马尿土腥等等气味合成的复杂的、独有军营才有的气息。只有这些,让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复失地,是要赶走英夷夺回宁波和镇海定海。 移营嘉兴以后,果真是气象一新。随同各路兵马而来的各省军饷源源不断,大营的粮台银号相继成立,造枪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项浩大工程全面铺开,臧师爷主张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将军亲命对外号称十万精兵。对臧师爷的战策最为信服的天禄,自然对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禄,大营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十分兴奋,都在急切地争取立功机会。将军的重要战策之一,是向宁、镇、定三城伏入精兵,勾连三城中的汉奸以为内应。这样危险的事情,素来胆小的师爷和投效大营的文士们竟也争先恐后,人心所向可以想见了。 天禄的急切,比别人更甚。 立功受奖挣个正经出身,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紧的是,他急于寻找的小师弟,就在宁波城中!这是他从葛以敦那里寻访来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奋的消息。这样,攻打并收复宁波就不仅是朝廷的事、将军的事,也是他天禄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宁波城中的小师弟! 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 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贻孙分在一处,计划从绍兴乘民船,过曹娥江后,走陆路赶往慈溪(慈溪:当时的慈溪县城,即今日宁波所属的慈城镇。),与走水路的吕师爷吕泰率领的另外四人会合,设法混进宁波城。 谁想才离绍兴,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时密时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难得遇到的瑞雪。却苦了行路人。天禄同联璧、濮贻孙在曹娥江边下船时,雪深将及膝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镇全都被大雪覆盖,飞舞的雪花,如帘,如雾,把他们笼罩在迷蒙之中,寻找道路格外困难,只能努力寻找难以辨别的车辙蹄痕,只能跟着影影绰绰的稀少的行人踪迹,于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终于看到一带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从雪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他们着实欣喜若狂,顾不得困乏劳累、腰酸背痛,着深雪朝城门跑过去,总算按时赶到了慈溪。但愿吕师爷他们也如期赶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门口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禄冲在最前面,抬头一看,城门上方方正正的额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余姚,顿时腿脚一软,扑通跌坐到雪地上。随后跟到的濮贻孙叫了一声“老天!”蹲在天禄身后大喘气,千辛万苦,受冻受累,怎么会走到余姚县来了?误了军机大事,谁担待? 远看那些守门兵丁也在跺脚呵手捂耳朵缩脖儿,一个个虾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盘查,又都凶神恶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说大雪天四处游荡的决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后面的联璧适时赶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轻轻掸了掸风衣风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视着城门面额,便用很庄重又带有几分轻松甚至喜悦的口吻大声说道: “好!好!竟来到余姚县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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