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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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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惊愕不解,几个小伶吓得哭出了声。 封四爷告诉大家:南城墙根儿的人家今儿一早爬上城墙一看,都吓晕了:英夷大兵船全都开到珠江上来了,二十多只艨艟巨舰,黑压压一片!每个大兵船好几十个黑洞洞的炮口,都对着广州城!还说昨晚和今天不打炮,是因为今天是他们英夷女王的万寿节,过了节就攻城。大家快收拾吧!他还要回去安置家小,说罢就匆匆走了。 老郎庙登时炸了营,一片声地喊叫哭嚷,各自冲回屋里,埋藏财物,收拾细软,准备干粮,忙作一团。 正午时分,南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空炮响,远远听去,像是人们过年时候放的轰天雷。见识多的老梨园说,这是英夷船舰在放礼炮,看来真是在给他们的女王过生日哩!人们于是相信还有整整大半天的收拾准备时间,可以略略松口气了。 但礼炮之后,广州城的真正灾难降临了。 在珠江上迅速游弋的英夷巨舰,开始了沿江攻击,极其猛烈的炮火,打得江岸一带官兵头都抬不起来,不能抵御,尽皆逃散。 但是炮台上的清兵,却凭借着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驻守城北四方炮台的总兵长春率领的满洲兵,处在英夷舰炮和携有多门野战炮的英夷步军夹攻之中,仍猛烈还击,直至近身肉搏,五百官兵为国捐躯,受伤千余,炮台最终没能保住;坚守天字码头的总兵段永福,率部与英夷舰炮相持半日之久,直到英夷大兵登陆,攻入炮台,力不能支,才被迫撤离。 残酷的战事只进行了一天一夜,城外所有炮台都被英夷占领,英夷便由水陆两方包围了广州城。停在珠江上的英夷舰炮,直接向南城内外轰击,潮音街、金利阜、湖南洲嘴、永清门外由接官亭至城门口,民居民铺多处被击中,燃起冲天大火;占领城北高地四方炮台的英夷,更架起了大炮向城中心猛轰,不但毁坏许多民居房舍,更将城内两大火药库击中,巨大猛烈的爆炸和高达数十丈的熊熊大火,震动了整个广州城,近二百年不见兵火战乱的南国第一都,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怕轰击和烈焰中痛苦地颤抖…… 火药库爆炸的巨大声浪,震得天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禄大叫一声不好,扑过来把天寿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小师弟。老郎庙老而旧的房子经不住冲击震动,正在爆炸声中摇晃抖动,吱嘎作响,屋子里一时间尘土弥漫,仿佛突降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墙壁开裂,顶上沙土泥块稀里哗啦往下掉,暴雨一般朝天禄身上浇。几块坚硬如石的土坷垃砸在头顶和脊背上,疼得天禄蹙眉闭目,却咬牙忍住不出声,免得已经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师弟雪上加霜。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为了护住自己身子掩盖下这个娇小玲珑、令人痛惜的小男孩儿,即便豁出命去也无怨无悔……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不再摇晃,地面不再颤抖,连续不断的火药库爆炸终于过去,天禄拉着天寿站起来。天寿吓得面容嘴唇都没了血色,但还回手给师兄拍打土灰,上下查看师兄有没有伤着。 天禄着急地说:“没伤没伤,什么都别管,快逃吧……”话音未落,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弟兄俩震得摔倒在地。堂屋的房顶轰然垮下来,把八仙桌砸得七零八落,幸亏没伤人,可屋里所有立着的东西全都倒了。老郎庙也被英夷的炮弹击中了。 天禄一声不响,拉起还在惊叫的天寿,背起准备好逃难的包袱,一头冲出门!跑出去不过十来步,身后就传来房倒墙塌的轰隆响,飞起的尘土追着他们往身上扑。男女老少都逃出屋子,像惊了的羊群,乱喊乱叫,四下乱跑。天禄也不管他们听见听不见,站在大门口,扯着喉咙大吼:“快点儿朝外跑,这房子就要全塌啦!都往城门口跑,找机会逃出城啊……” 天禄天寿兄弟两个不停地跑着,天寿边跑边喘气边问:“往哪个城门跑?城门不是都关了吗?” 天禄道:“去西门。城外败兵要退回城里来,城门总得要开的,趁那个时候冲出去!别问了,别看别说话,快跑……” 他们眼中所见,处处是大火,处处被轰击在爆炸,繁荣富庶的广州城成了人间地狱:火焰、黑烟、尘土、泥块瓦片在空中飞舞;炮声、爆炸声、房屋倒塌声、草房木屋燃烧的噼啪声与人们的惨叫、哭喊、呼救、咒骂绞缠着形成可怕的巨大声浪,笼罩在整个城区的上空;许多焦头烂额的人发疯一样挖掘着倒塌房屋,抢救埋在里面的亲友或财物;扶杖弓腰的老人们只能互相搀扶着,寻找能够藏身的安全处所;可怜那些小脚妇女,挎着小包袱却走不动,搂在一起哀哀哭泣;而那些被炸断肢体躺在汩汩鲜血中的尸体,天禄只要发现就去蒙住师弟的眼睛,拉着他更快地跑开…… 大火!大火!这场把暗夜炙烧得如同白昼的可怕的大火,这场把广州变成一处销毁生命销毁财产的大洪炉的可恨的大火,永远留在了天禄天寿兄弟和所有广州人的心中! 他们终于穿过大火,沿城墙根跑到了西门口。与天禄有同样判断的人很多很多,他们到达的时候,关闭的西门内已经聚集了数千等待出城逃命的广州人。 百姓从来怕官府怕官兵,就是到了眼下这样炮火连天、后有大火、前遇闭死的巨大城门的绝境,还只是向守门官兵苦苦哀求,求他们放一条生路。提枪拿刀的官兵,打了败仗竟比平日更凶狠,不住地叱骂轰赶,不许百姓靠近城门。 兵民相持间,一发炮弹击中了城门楼子,轰隆的巨响后又是哗啦啦土崩瓦裂的倒塌声。百姓们惊慌失措,乱喊乱叫乱拥乱挤,朝四下逃窜躲避,挤伤踩伤被城门楼子碎片砸伤的又不知有多少。 烟尘散开,城门楼子炸塌了半边,上面抬下来好几具守城的官兵的尸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天禄对一个看上去面貌还算和善的守兵说: “弟兄们守城,吃苦受累,受伤亡命,实在令百姓感佩。可如今城内大火,百姓也伤的伤、亡的亡,又都手无缚鸡之力,还有这么多老少妇女,难道就让他们等死吗?您就网开一面,放大家逃生去吧,也是你们积的一份阴德呀!” “不是我狠心,”那兵丁低声回答,“开了城门,万一洋鬼子趁机打进城来,我们按军律都得斩首哇……” 不知是上天不忍使烧了好几个时辰的大火把广州城变成一片焦土,还是要给逃难的百姓更增加几分艰难,天空中一阵阵怒吼的雷声压住了炮火爆炸声,一道耀得人无法睁眼的闪电刚过,“啪啦啦——”一声惊人的霹雳就在人们头顶炸响,随着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城门口的数千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一个个哭喊叫骂,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寿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抱头大哭…… 大雨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半截城门楼子上忽有数名兵丁对着守门官兵大喊:“开门!快开门!天字码头守军撤回来啦!” 守门兵丁好几个人上去连扛带推,把沉重的门闩抬下来,两扇重逾千斤的城门缓缓打开,许多官兵呼噜呼噜地拥了进来,丢盔弃甲,神色仓皇,十足的溃败相。可一进门,对这些愁苦万分的百姓,又拿出蛮横不讲理的故态,打骂推搡,要百姓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时,刚才跟天禄对话的守门兵丁在他耳边悄悄说:“还不快走!”还顺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天禄一把拉起天寿,朝着周围人群,用足了十多年练就的最高最响的嗓音,举臂高呼:“快出门哪——” 一呼百应,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们跟着一起往门外冲,和继续拥进来的败兵纠缠成一团。天禄怕把天寿挤丢,干脆把两人的衣襟结结实实地系在一起。混乱持续了半顿饭工夫,终究各自脱开了:败兵逃回城中,靠城墙掩护自己获得安全;难民逃出城去,立刻四散投亲靠友。 跑出去半里多路,雨大路滑,泥淖又深,天寿一个劲儿地摔跟头,天禄也跌跌撞撞,实在跑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下喘气。回头看时,广州城上空黑烟弥漫,火势已渐渐低下去,黑烟中,这里那里,飘扬起一面面白旗,——那战败求降的耻辱的白旗! 天禄心头一酸,竟滴下了泪。他转头不看,随意问道:“去哪儿呢?” 天寿好不容易顺过气儿,说:“回咱们旧家……上回你们找不到我,其实,我一直就……待在那里的……” 他们终于艰难地走近他们幼时居住过的宅院。其时,大雨初停,虹亘中天,日气蒸云,漫天作金黄色,令人不敢逼视。很快,云色由金黄变红黄,变金红,直至变成浓重的血红色,红得叫人心酸,红得令人心碎…… 从头到脚浑身泥水淋漓的天禄天寿,无力地坐上宅院的台阶,望着越来越暗的血红的天空,又互相看了一眼,天寿“哇”地放声大哭。天禄搂着小师弟的肩膀,强忍着强忍着,眼圈还是红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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