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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柳知秋说:“有了这泉,你们师娘怕不高兴得梦里笑起来,她最喜欢喝茶呀!大香小香两个丫头也定会天天来这里梳洗打扮,英兰要是用这水磨豆浆,一定特别鲜甜……”

  天寿忍不住,问:“爹,看您说起娘和姐姐,就像她们过两天就能回来似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柳知秋微微一愣,笑容消失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有,托天福带了信往山阴,至今没有回音,大香小香也还没有消息……”他声音越加低沉,“我天天晚上梦见她们母女,我对不起她们,我罪孽深重啊……如今我尽心尽力,把咱们的家恢复起来,照她们喜欢的样子摆好了等着她们回来,老天爷要是念我赎罪一片诚心,可怜我,大发慈悲,让我们一家能够团圆也说不定呢……”

  确实的,戒烟不容易,活下来不容易,重新做人更不容易。

  买这块地不容易,造一所住宅不容易,为了怀念而一切复旧,乃至精细到一树一石都力求相像,就更不容易。

  这足以表明怀念之切,而怀念之切正因为悔罪之深。想到这些,看看师傅表面发胖而躯干已开始佝偻的样子,天福哥儿仨满心怜惜,旧时的愤懑、轻蔑、厌恶和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师徒们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愉快轻松的美好的新年,无忧无虑,相亲相爱,除了可爱的新居、丰盛的年货年饭,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压在大家头上的那个严厉的家长后来又成为大家的耻辱和累赘的人,变成一位平和平等慈爱的老人家。

  梨园规矩,大年初一必须开锣唱戏,天寿要在年三十赶回广州,全家就在腊月二十八夜吃团年饭。阿嘉叔帮着阿嘉婶忙了好几天,烧了一大桌粤菜,色香味俱全,让走进饭厅的师徒四人眼睛瞪得好大,口水在嘴里打转转。阿嘉叔是因为特别老实、特别肯做活,在雇请盖房的帮工中被柳知秋看中的,得知他的妻子很会烧菜,老两口又无儿无女,便请这对夫妇留在听泉居管家。

  团年饭吃得又痛快又开心,天禄说各种笑话出各种怪相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连阿嘉叔和阿嘉婶都笑得合不拢嘴;天福高兴,唱了支很久不唱的曲子,柳知秋吹笛,天寿弹琵琶为他伴奏。柳知秋又说起来春的打算:阿嘉叔做活儿是把好手,田里园子里都拿得起来,有这么一股好水,他要辟一处菜园供自家吃菜,辟一处果园种荔枝桂圆和橘树,自家吃不了还可以卖钱,还要种这里很出名的莞香,成品香料很值钱,能远销外地……

  大家听得高兴,一面喝酒,一面又想起许多可以在听泉居做的事情;酒喝得越多,事情也想得越多,直到人人都醺然欲醉,才罢。

  天禄觉得和天寿之间说不清的嫌隙也已消融在这欢快之中了。但后来又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衙门初六开印,天福要初三离家。林公虽被革职,不久又奉到“留粤备查问差委”的谕旨,仍在广州,天福也就仍留在林公那里。天禄直到最后还犹犹豫豫地不想离开,说过了元宵节再走也没事。但他还是送天福到码头上船。不料在码头正好遇到下船的天寿。原来天寿回广州只唱了一天,初一晚上在胡家堂会上,演到半截突然晕倒,请郎中搭了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歇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听泉居。胡昭华很照顾,派了雨香和一名家丁把天寿送回来了。

  天寿看到两位师兄,以为来接自己,很是高兴;一听说天福是回广州的,顿时眼泪汪汪,失望地对天福说:

  “我都生病了呀,你还不在家陪我?”

  天福安慰他,说二师兄不走,在家陪你也一样。

  天寿脱口而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福答应过几天一定回家,并再三安慰说,回来一定给带多多的好吃的。

  天寿便拉住大师兄,一样一样地数:要一坛女儿红,要烧鸭和烤鹅——千万得带着鸭掌鹅掌,要蜜饯金橘蜜饯海棠和陈皮橄榄,还要好苹果和真正的沙田柚子。他又逼着天福一样样重述一遍,好牢记在心。天福笑道,他上船就找笔写下来,决不会忘,小师弟你就放心养病放心等着吧。

  那时天禄颇有给晾在一边儿的感觉。

  所以,天寿在家养病的这些日子,他竭力照顾小师弟,无微不至。

  今天叫天寿出来晒太阳之前,天禄搬好了圈椅和茶几,备好了茶具和点心,汲了一大桶泉水,弄了个红泥小火炉,用一把提梁陶罐烧水。这会儿看看火不旺,他又蹲在那儿吹一阵子,拿把芭蕉扇扇一阵子。

  天寿在一旁看得不过意,说:“师兄,生受你了,我病早好了,你别拿我当病人伺候啦!”

  “哪儿就那么容易好!怎么会晕倒了呢?是不是又让你唱《离魂》来着?”

  天寿低头轻轻一叹,没说话。

  “唉,你也太认真了!唱戏嘛,本来就是假的。你是天寿,她是杜丽娘。杜丽娘早八辈子就成仙了道化灰儿化烟儿了,你倒替着她肝肠寸断,替着她离魂情殇,傻不傻呀……成了,以后再别唱这一出了!”

  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

  “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

  “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怎么啦?”

  “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

  “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

  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

  “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

  “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打,不又和不成了吗?他的顶子不也保不住了吗?……”

  “你这圈子都把我兜糊涂了……和不成就打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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