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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林公继续说:“现在对你说真话,你也不必生气。当初我看你沉溺太深,不可救药,一年半期限内决难戒除,已打算放弃。是你这两个孩子太好了,苦苦哀求,宁肯卖身入府为奴也要救你。我看他们两个知书达礼,为人忠厚可靠,字又写得甚好,正是用得着的人才,这才聘他们去了译馆做抄写,对你也才格外看顾,格外强制医治的。若靠你自己,本性原欠刚强,十有八九不能成功。”

  柳知秋浑身一激灵,额头沁出冷汗。他懂得林公所谓“打算放弃”的意思。因为林钦差当初在向夷商强制缴烟的同时,也颁布了对内的“治罪条款”,里面除了“开设窖口者杀、勾通外夷潜买鸦片者杀、囤积发卖者杀、海口兵丁受贿纵私者杀、私开烟馆者杀”之外,还有一条:吸食人犯一年半限满不改者杀!也就是说,他本是在杀难逃的,竟能生全,捡回一条命!感激之情在胸臆间回荡,一句藏在心里的话,咽了又咽,还是没咽下去,竟自说了出来:

  “不怕冒犯大人,小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公笑道:“戴罪之身,何谈冒犯二字?但讲不妨。”

  柳知秋说:“我与大人并非初识。”

  林公目光灼灼,望定柳知秋,轻轻问了一声:“哦?……”

  柳知秋说:“许多年前,京师前门外,东兴茶楼……”

  天福天禄和天寿都惊奇不已,一齐望着林公。

  林公终于点点头,面色变得沉郁,慢慢地说道:“也算一段缘分吧。巧就巧在你正好碰上了我和琦侯爷,这么些年后竟都前后来到广州……看如今局面,可知你测字不准了。”

  “不,不!”柳知秋一连声儿地否认,“无论大人你如何境况、如何际遇,遭何等坎坷,哪怕革职问罪,你终究还是国中豪杰,栋梁之材!”

  林公苦笑,道:“多谢你了。栋梁之材未必能成栋梁,何况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且看后生可畏吧……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他们怕你难过,再三地想要瞒过你的。”他说着,用手指指天福和天寿,“他们为第二次救你,差点儿送命,你想不到吧?这样的好孩子,你可不能辜负了!”

  柳知秋目瞪口呆,半晌才口吃吃地说:“怎么……是怎么……怎么回事?”

  天福和天寿都低头不语,天寿甚至咬紧了嘴唇。

  林公笑道:“事已过去,也不必再瞒他,他若知道真情,今生决不会再近鸦片。天福,你说吧。”

  天福终究有些难以启齿,说得就很简单——

  事情出在夷商缴烟的那一个多月中。

  天福天寿都被分派到了缴烟现场,天福在接收口处管登记,把由夷人趸船上运来的鸦片箱数精确入账;天寿给派在检验入库口,将由专管官员检验分类的各种鸦片分别上账,好让民把它们送到不同的库房。二十二艘庞大的鸦片趸船,缴来了两万多箱各种鸦片,把轮流替班、日夜值守的文武官员、水师兵丁、搬运民、管事师爷和天福天寿他们这样的小书吏,累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缴烟已近尾声之际,突然有人来告诉天福,说天寿被搜出夹带鸦片,已经拿问监禁了!

  天福闻讯大惊。缴烟是大事,制定法规极严,徇私舞弊者杀无赦!事实上,在缴烟过程中,已经处决了十多个窃贼并枭首传示。天福怎么也想不到天寿会做这样的糊涂事,莫非受人陷害,或者另有冤屈?

  他赶去探监,兄弟见面,天寿只是痛哭,说出真情顿时令天福手脚冰凉,完全傻了眼:天寿确实偷拿了一块检验时遗落在屋角的公班土,人赃俱在,还是十多名水师官兵当场查获。问起原因,天寿说请假回去看病重的父亲,竟是旧病复发,烟瘾又极其凶狠地制住了他。天寿明知这在戒烟过程中人人难免,还是被老父上吊撞墙、惨不忍睹的形状吓住,回来便不顾一切地犯下了这杀头之罪。

  这是斩立决的大罪,说杀就杀,一点不能延误。天福当即投案自首,说是自己利用幼弟年少无知,指使他干的,自己才是当杀的首犯,求管事官释放天寿回去照料病重的师傅。管事官没有放天寿,还把天福也收了监。

  过堂的时候,兄弟当面对质,天福天寿都说自己是首犯,争着赴死,竟当堂争辩,互不相让:

  天福说天寿是师傅亲子,一旦被杀师傅也就没命了。

  天寿说自己年幼体弱多病,不及师兄强壮又明理,师傅更需要师兄的侍奉。

  兄弟争死,一反常情,闻者落泪,满堂皆惊。审案官很觉疑惑,兄弟俩的孝心又令他感动,当他得知兄弟俩是钦差府里雇用的小书吏时,便将此案存疑放下,特地禀告了林公本人。

  林公本知道天福天寿的状况,问明情由,遂解了此狱,还对兄弟二人的孝悌仁爱着实夸赞了一番,并要他们照旧做事。天寿却再三谢罪,说自己不配再在府中出入,从此仍回梨园行,并住回到老郎庙去了。

  轰动天下的虎门销烟之日,广州城为之一空,千千万万百姓像过大节一样,挈家带口地拥向虎门,争看二百多万斤令人疯狂令人痛恨令人惋叹令人憎恶的鸦片烟在巨大的销烟池里化为灰烬。大火熊熊,浓烟滚滚,鸦片着火的使人窒息的气味丝毫不妨碍人山人海爆发出阵阵欢呼,惊天动地,蔚为壮观……人群中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奔上虎门山腰,在专为钦差大人准备的观看台不远处双膝跪倒,朝着台上的林公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天福说到这里,恭敬地问道:“小师弟一直问我,林大人那时看没看到他,受没受他的礼?”

  大家都静悄悄地听呆了,不仅为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为了天福平和甚至有点羞赧的神情。一番舍生取义的壮举,他竟毫无自夸自矜,保持着他固有的端庄和纯良,用一份平常心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林公看着天福,眼睛里含着笑意,含着赞赏,点点头回答说:“我记得的。至今也不过一年有余……”

  扑通一声,柳知秋又一次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止,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他竟张着两手,一下一下地抽打自己的脸,嘴里狠狠地骂着:“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配有这样好的子弟!我该死啊……”他泣不成声了。

  林公示意,三个徒弟连忙把师傅搀起坐下,劝慰许久,柳知秋方收了泪。

  林公微笑着望着他们师徒,还想说点什么,偏这时候老仆来报,说又有许多送颂牌的百姓来到府门,林公于是对柳知秋勉励几句,便站起身,看看天禄,说:“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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