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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这么烟瘾大发,抽个没完,还要不要命了?徒弟们小声嘀咕着,又不敢违拗,只好伺候他接着抽。

  抽到第三个烟泡,他深进深出,越吸越快,越吸越急,整个身子都跟着大起大伏,摇得破床吱嘎乱响;快到不能再快、急到不能再急的当口,他突然背过气似的一挺,呆住不动,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仿佛不是极痛楚就是极苦涩,把天寿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紧着上前搀扶,被天禄一把拦住。果然,顷刻间柳知秋就回过气来了,随着长长出气,绷得紧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软地瘫在席上,脸上居然竟泛出红晕,额头居然沁出薄汗,居然还心满意足地闭眼摇头,赞叹不已地咕哝着:“哦哦,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过瘾!过瘾!简直地美透啦!给个县太爷也不换哪……还得好膏子啊……”

  天寿从没看到父亲抽烟抽出这种样子,又惊异又害怕又厌恶,应当给他盖上被子也没心肠了,就要随着师兄们悄悄离开。柳知秋却睁开眼睛,朝徒弟们微微一扫,说:“你们今儿下午不是有戏活儿吗?还不快打点着出门儿!”声音口齿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还带了几分早年的威严。

  赴堂会的路上,弟兄们坐在骡车里议论:老爷子夜不归家,在哪个小烟馆里忍一宿是常事;可一大早回来,打哪儿弄的这么好的上等烟膏?多半年了,他只抽得起次等的云膏西膏,近日连次等的也难以为继,整天在外鬼混着骗烟抽偷烟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

  自从柳知秋成了烟鬼,再没给天寿把过场,上园子赴堂会就都是天寿娘跟着。她听孩子们说来说去,不由得发话,说你们不用疑着我,我没给他烟钱,不到寻死上吊的份儿上我才不理他呢!咱家没房子没地,他想卖不也没辙吗?还能闹腾到哪儿去!

  大家虽说都恨这个堕落的一家之主,也没有想到他敢这么闹腾。

  当时,天寿他们都上好装等着出台了,英兰慌慌张张跑了来,一把抓住娘的手,跺脚就哭,说:

  “快想法子救救大香小香吧!她们叫爹给卖了……”

  天寿娘一听,几乎晕倒;天寿哥儿仨全吓傻了。还是天福大几岁年纪,定了定心,说:“英兰姐别急,慢慢说。”

  英兰却哭得再说不出话,只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交给天寿,天寿赶紧展开,念出声来:

  “爹卖了我们顶债,快快来救……这是三姐姐的字!谁送来的?……”

  天福疑惑地看看师娘,说:“师傅再糊涂,总不至于……”

  天禄抢过话头:“怎么不至于?你看他今儿早上抽烟那样儿!别说卖房子卖地卖闺女,只要有胆儿,杀人放火他也干……英兰姐你快说呀!”

  原来赴堂会的娘儿四个刚走,老爷子就说要带大香小香出门相亲。英兰说何不请媒人来家相,他说家里这么寒碜叫人笑话。那姐儿俩不敢违拗父命,跟着去了。哪知方才来了个粗使小丫头,送来这张条儿,说两个姑娘关在她主家的小阁楼上,央告她给家中送信儿;知道了她俩是柳摇金的姐姐,她才不顾危险赶了来的。她还说要救人得赶快,她家主人今儿晚上就要拿她们装船带走了!英兰问她的住处,她吓得连连摆手,连连后退,眨眼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五个人愁眉相对,怎么办?

  偏这时候催场的来要他们准备上戏。天禄把僧帽一摔,说:“这会子还唱的什么戏!”天福忙用目光制止天禄,并对吃惊的催场说:“我们这就来,误不了!”

  催场的一离开,天寿也着急说:“谁还顾得上唱戏呀!”

  天福平静下来,沉着地说:“为保名声,这事得捂严实了,天禄你就别嚷嚷,好吗?”

  天禄不满地说:“名声?他要是还懂这个,能有今天吗?”

  天福说:“不是他的名声,是咱们的,是小师弟柳摇金的。日后咱们还得吃这碗饭不是?今儿的戏不能回,一定得唱。还有一层,大香小香是师傅卖的,要救她们只有花钱赎回这一条道儿。堂会戏份儿多赏钱多,要讲赎,那一两银子都是要紧的……再有,这事儿非找到师傅不可。我们上戏这工夫,就请师娘和英兰姐先去找,就上他平日常去的小烟馆儿,多半儿又泡在那儿了……”

  这一会儿,天福竟成了一家之主,神态稳重沉着,说话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天禄眼睛一转,补了一句:“依着我,得到上等烟馆儿去找才对……”

  还真叫天禄料着了。

  哥儿仨应付完堂会,跟师娘英兰姐会合一处,在西关有名的仙霞烟馆楼上单间儿,看见他们的家主爷躺在镶大理石的红木雕花贵妃榻上,由两个娇媚的女人服侍着,举一杆镶银烟枪、凑近一具太谷灯,正长一口短一口地过瘾呢!天寿娘一反平日的娴静温厚,母狼一样凶狠地直扑上去,揪住柳知秋的脖领子,一把提溜起来,红着眼睛大叫:

  “你还是个人吗?连亲生女儿都卖!禽兽不如的东西!快把女儿还回来!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哎呀哎呀这是干什么!叫人笑话呀!快放手……”柳知秋可怜巴巴地小声央告。天寿娘用力一搡,柳知秋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孩子们满脸厌恶之色,都不愿抬头看他。

  天寿娘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又骂:“你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害得全家跟着你活受罪!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不把女儿赎回来,我也不活啦!”说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柳知秋沮丧地爬起来,突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连抽自己耳光,声泪俱下:

  “我不是人!我该死!实在是给他们逼得没办法呀!说是再不还债就要拿我全家算账!他们杀个把人比捏死个小鸡还容易啊……还说我家的闺女早晚都是到人家当妾做小,趁着双生女身价高,卖个好价钱就能烟债全消,还倒找给我八十两银子……原来他们拿大香小香卖了六百两!可我只欠着他们五百两呀!才给我八十,还黑了我二十两银子……那会儿我就后悔了,说不卖了!可那买主更黑,说要赎就得加倍还银子……可不是后悔也迟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天福当机立断,要师娘英兰领师傅回家等候,他们弟兄立刻四出借钱,说什么也要在天黑之前凑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

  太阳偏西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天福先赶回来,来不及说话,从褡裢里掏出四封银子,说:“跑了多处,只借来这二百两整数,还有十多两零的,加上今儿堂会得的,差不多有三百五十两了,天禄天寿从来运气比我好,多半儿能凑齐。”

  太阳又下沉了一点,天禄赶回来了,只借到一百五十多两,让眼巴巴地盼他回来的师娘叹气不止。天禄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我说了师娘别骂我成不成?我还攒了点儿私房钱,如今正用得着它。”大家都很惊奇,天福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倒能攒下私房钱!”天禄做个鬼脸说:“真到了那一天,正好吃这私房钱消灾解难不是?”天寿娘叹道:难得这孩子有这份好心机!

  天禄取出来他的私房,竟有八十两之多!柳知秋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天寿娘瞥了丈夫一眼说:“这银子没让你师傅弄了去真是万幸!”

  太阳更低了,天寿还没回来。天寿娘急得团团转,天福天禄也觉得蹊跷,因为天寿是去大行商胡家借贷,而胡大少爷对天寿从来都肯帮忙的,今天是怎么啦?那边柳知秋已经开始烦躁不安,大打哈欠,闹着闹着就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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