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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初雨卷 第06章

  胡家花园里的这个戏台,远近闻名,不说是广州城最好的,也是最特别的。

  它的样子跟城里各会馆、跟许多大族祠堂里的戏台差不多:四根大柱支起的围了栏杆的高台坐南朝北;台前一片看戏的场子,正中间设了主座;东西边是垂了帘供女眷看戏的两廊。但这里的排场可就大多了,戏台大,场子大,场子的东、西、北三面都成了两层楼座,楼座的样式据说是请了一位专门从事建筑的英夷,比照着英夷京城里戏院的包厢做的,连包厢的护栏上都雕着夷人叫做曼陀罗的花样儿,一下子就叫这处平常看戏的所在显得又大方又华贵了。

  胡家花园戏台一面世那工夫,着实轰动了一阵子,有好几家行商和大族有意比照着改建自家的戏台,但没听说有谁超过胡家,终归财力和气魄差着一点。

  今天,台前大场子里一张张宴桌,请的是同行和与胡家有生意来往的朋友;楼下两廊的一排排宴桌后,坐的全是深目高鼻鬈发的跟胡家有交情的夷商;楼下正面,专招待身份高的夷商,像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代办司当东,像与中国贸易额大、财力雄厚的夷商领袖颠地等等。

  楼上东西两面共十个包厢,全都垂着细密的珠帘,只能听到一串串努力压低却又难以克制的娇俏的笑语,只能隐约感到一阵阵脂粉香和着花香酒香从那里飘逸而出,扑人鼻观,里面的人别说长相穿着打扮,就连身形儿也看不清。

  楼上正面包厢是这里最尊贵的位置,由家主人亲自陪客。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总督巡抚衙门、广州知府衙门和粤海关衙门里当差的官员,胡昭华的师友,出入广州上流社会的名士等等。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官身,论理可以身着朝廷的吉服(吉服:清代制度,官员着装有礼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等规定,其式样、颜色、质地按不同等级有严格区别。吉服多在喜庆场合穿着。)前来贺喜的,可是他们虽以与胡家这样的大富豪来往为荣,又以与胡家这样的四民之末的商人来往为耻,所以,尽管挈眷来贺,贺仪也很丰厚,竟没有一个人肯着官服。这倒带来一样好处,少了拘束,可以任情饮宴说笑取乐了。

  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这是玉笋班的头一次亮相,武场的师傅们各个精神抖擞,非常卖力气,使得锣鼓声中带出一团喜气。不过,场下的观众,无论天朝人还是夷人,都不是初次看戏的嫩客,知道三通锣鼓后才会正式开戏,所以并没有静下来,还在互相打招呼、介绍新朋友、大声说笑。当新郎官胡昭华端着酒杯一席席敬酒的时候,台下的喧闹更压倒了场上的锣鼓响。跳加官下场了,天福天禄天寿哥儿仨的《三星高照》也下场了,台下还是乱哄哄的。

  小天寿手忙脚乱地从寿星老儿的硬头壳里钻出来,赶紧换上仙女的头饰和衣裙。下面是专贺婚庆的《鹊桥密誓》,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与唐明皇对牛女双星发誓、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一折,为此,台上还要布置一个桥景,上面插许多喜鹊灯来象征鹊桥。天寿扮织女,得第一个上场。他直犯嘀咕,下面这么乱,自己怎么能压得住台?这可是到广州来头一次亮相,唱砸了怎么办?往唇上点胭脂都点到嘴角去了。

  柳知秋也要上场吹笛,他过来看看天寿,说:“慌什么!还能比宫里规矩更大?有你爹给你把场(把场:戏曲演出术语。演员初演,因经验不足或不谙舞台规律,往往由师长在旁照料提示,俗称”把场“。),放心唱!”

  说来也怪,不管心里怎样惴惴不安,一旦在上场门站定,一旦听到檀板和引笛的声音,小天寿的心就平贴安宁了。今天的戏场上也怪,刚才还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乐声一起,竟很快就静了下来。因为人们立刻发现和往常很不相同:伴奏的不像广州的戏班只有笛子,还添了笙、箫、管和弦子;不是角色上场等笛音,是笛笙箫管吹响了迎接仙女;首先出台的也不是织女,先走出四个执小红幡的仙女,一对一对分列而立,然后才引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小天孙(天孙:古星名,即“织女”。民间神话中织女为天帝之孙,故称之。)

  合奏的乐器比单调的笛子动听,出台的场面也别开生面,这立刻吊起了看客们的胃口。

  小小的织女直上到台口,唱出了这折戏的第一支曲子《浪淘沙》:

  云护玉梭儿,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著相思,报道今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这个小旦是这样地小,一看那稚气的眉眼就知道他不过七八岁,但他的动作台步如此自如,他的曲子唱得如此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倒让台下这些老于此道的观众们喜出望外,不由得哄堂地喊了一声“好!”接着又是一片赞赏的议论声和说笑声。可是小织女一开口念词,场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听他有腔有调、吞吐有致地用韵白念出那首被千古情侣们奉为至情至境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肠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儿,又有人叫了声好,不合叫好的规矩,引起人们友善的哄笑。此后,台上台下就都进入了正轨,演得专心,看得在意,该笑的地方都有笑声,该叫好的时候都有人叫好。坐在文武场桌边的柳知秋断定,人们对玉笋班很满意,他放心了。

  《鹊桥密誓》完戏以后,今天就没有天寿的事儿了。照师傅的规矩,他得待在台后一侧,细听师兄们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禄就追过来,朝他竖大拇指,夸他头一炮打得挺响。天福有几分担心地问他:那些夷人怎么样?他们能看懂吗?会不会半道儿抽签(抽签:戏曲演出术语。由于演出质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观众未及终场而陆续离座,名为“抽签”。)?会不会像京师戏园子里的混混儿痞子闹场?

  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闹场啦,总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郎官胡昭华来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随着西施与范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西斜又下山,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赏——”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小银币雨点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论、争辩着这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班的新客,场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凡下山》,还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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