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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店主倒抽一口凉气,诧异地说:“一点儿不差,竟有这样的怪事!”

  原来,昨天天黑以后,一位贵公子到店投宿,随从多气派大,把店里最好的前院整个儿包了下来。公子旅途劳顿,早早歇下,鼾声即起,睡得很熟。十来个贴身童仆亲随屏息侍候,不敢惊动。今早上公子一觉醒来伸欠坐起,连声叫道“好梦好梦!”并推开童仆们照例进上的烟灯、烟枪、烟膏,只命店主立刻来见。

  店主见礼才毕,公子就问:“这院子后面可是有楼?”店主道有;公子又问:“楼上可是有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说楼上有一间大屋,正中一张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张宽榻,可对?店主说对;公子接着说:“桌边有两位客人,着玄色衫者三十余岁,身材适中,着蓝衫者四十出头,面白微胖;榻上烟灯旁躺一绿衫瘦客,榻边有一烧烟泡的干仆(干仆:干练、能干的仆人。)。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伶俐小厮,对不对?”店主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回说客人多记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于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请他们来相见。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胜惊骇:这公子暗夜投宿,进屋就睡,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些人?难道魂离躯壳不成?

  戏团头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请我们,就去去何妨?”

  进了公子那华美无比、处处锦绣、满屋芬芳的房间,主客都是一惊,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临王映村烟榻的陌生人!果然肤色娇嫩、美目含水、风度翩翩,比天寿形容的更夺目。

  公子一惊之后哈哈大笑,对王映村说:“想必是你的烟香飘到前院,引得我魂离躯壳了,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那么昨晚我是与尊驾同榻相对了?那口好烟也是您请客了?”

  王映村被对方气势慑住,赔着笑脸低声说:“公子合意,则在下不胜荣幸!”

  公子更加高兴,说:“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么称呼?往何处去?”

  王映村把对柳知秋他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子听罢一笑,说:“甚好甚好,就请返辕,随我回广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对这样的大包大揽十分惊讶,但他既识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谢。

  戏团头封四一直在旁端详,此刻猛然醒悟,赶上去单腿跪倒打了个千儿,“胡公子,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公子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老四吗?差你去京师邀名师的?”

  戏团头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头,说:“这位就是京师最顶尖儿的曲师、宫里的供奉柳知秋柳师傅……”

  “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对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师这一年多,柳师傅和您的玉笋班可真是如雷贯耳啊!几回要去拜访,总有他事缠扰不得成行;九月里我到韩家潭春和堂玉霞处盘桓,离你家不远,专程登门求教,偏又无缘,说你们师徒都去梨园总会排练宫戏去了……今日终能一见,可谓有缘,足慰平生了!”

  对这热烘烘的一番话,柳知秋连称不敢当。天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倒不惊讶,不过又遇上一个戏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师梨园行中人人不齿的骚货,这么标致这么气派的公子怎么能与他相厚呢?正想着,戏团头一手挽着柳知秋,一手拍着天寿瘦小的肩,兴奋地说:

  “柳师傅,小天寿,这位才是正主儿呢!想想看,你们这回南下广州,多么高的礼遇,多么丰厚的报酬,老实说,除了皇上家,谁出得起这么些白花花的银子!只有公子府上,广州十三行的首富胡家!这位就是胡公子。”

  于是,天寿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还有个专门跟洋人做买卖的广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园行有梨园总会一样,十三行也设了总行,推举了行总;知道了这位胡公子就是行总胡茂官的长子,名昭华,字良仪,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由于老茂官捐银八万两修筑广州海堤,朝廷嘉奖,皇上亲赐这位公子举人出身,这是十三行乃至广州商家从未有过的荣耀;还知道了这位公子精于词曲,尤嗜昆剧,早就嫌广州的戏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听说有几家大户请名角儿、置行头,遂引动了雄心,要将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纯正、最气派的顶尖昆班,一定要盖过全广州甚至两广和岭南的所有戏班子!

  照例,天寿也给推到公子面前,他虽然在台上面对成百的看客从不发憷,可是跟生人交往总是有几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说:“果然名不虚传!我昨儿晚上魂游客舍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你这么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儿?”

  从来怯于应酬的小天寿,不知怎么竟抖了回机灵,羡慕地望着胡昭华,脱口而出:“我能有公子您俊吗?”

  胡昭华很意外,觉得高兴,又对孩子的天真有几分感动,半晌,温和地笑道:“我怎么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脸蛋儿,跟新红的荔枝一样,多好看……”他转过脸来,十分豪爽地对众人说,“不是都去广州吗?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骑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杂事有我的管家,你们给我做伴儿就行!”

  胡昭华一行好几只大船,随从仆役一百八九十口,当然不在乎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戏团头、柳知秋和王映村也乐得傍着一位财大气粗的阔少,省去自家的一笔开销。一齐谢过公子爷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门在外的游子,总得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回家,主持或参加年终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参与的祭灶仪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与公子爷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庆幸。

  事实正好与他们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处大码头都有耽搁。胡家在这些地方都有商号买卖,领着胡家银子开店的铺户也不少,掌柜的和店主谁敢不来奉承少东家?有带着礼盒礼担上船拜望的,天寿他们沾光分得不少点心匣子;有一次送来好几桌酒席的,也让附舟的几家餍足了肥鲜;甚至还领来几个唱曲的漂亮小娘儿,惹得公子爷大怒,轰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号,公子爷还要下船去亲临查看,一看总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爷还游兴特盛,一路游山玩水。他还加包了几条又宽敞又华丽的大船,拨给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仆役;每日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着,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这样,谁敢、谁又好意思驳他公子爷的面子?

  头两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岭下张九龄墓前凭吊这位唐朝的宰相诗人,公子蛮有兴趣地考问天寿兄弟,要他们背诵那流传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过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游览据称建于南北朝的南华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萨,添了灯油斋了众僧,公子在禅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坏真身像前跪拜如仪时,竟淌下了眼泪,引得呆立在侧的天寿也泪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县城南的碧落洞,众人兴味索然,急着赶回家过年,他却视而不见,全不理会。

  离广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赶在腊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节骨眼儿上,公子却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进,由西江过羚羊峡来到肇庆,他要看着胡家在此地的几处商号,得住个三五天。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大家只能跟着,于是当晚离船上岸,在胡家一处商号阔绰的后院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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