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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是这样……”敖登格日勒惊讶地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心中只爱脱欢的她脱口而出,“可大汗跟脱欢,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那你要慢慢寻找,慢慢寻找,不要让自己的心受苦,这最重要。”洪高娃轻声说着贴心话,忽然觉得掌中老额吉的手指动了动,连忙低头看。老太太半睁了眼,一脸笑意,轻声地、清清楚楚地说:

  “做一世人难得,化苦为乐更难得,阿妈可以放心了。”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轻轻抚摩女儿手心的手指也停止了动作。闪闪火光中,她泛着红晕的脸膛显得很安详。

  “阿妈!阿妈!”洪高娃轻轻叫了两声,再无回应。一探老额吉的鼻息,洪高娃立刻哽咽了:“阿妈啊!……”

  “额咪!额咪!”敖登格日勒惊叫起来,哭出了声。塔娜和侍女们围过来,也开始抹泪。胡珠里走来,默默站在老额吉身边,看着老伴儿,他没有哭。

  “不要哭,不要哭。”洪高娃含泪望着阿妈,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我阿妈的脸红润又光彩,还在微笑,多祥和多慈爱。她升天去了,将来她会从天上伸出手,把我们都接上天堂的。应当为她欢喜才是,她在人间已经过够了。我刚回来就知道她要走了,还是为我阿妈办一场喜丧吧!”

  大家听得这话,也就纷纷收了泪,就着篝火开始准备为老额吉办丧事。偏这时候,营门外的侍卫来禀告,说有个叫阿噶巴尔济的人,自称是敖登格日勒小哈屯的亲哥哥,带着家人连夜赶来求见。敖登格日勒一听又惊又喜,连忙禀告大哈屯,说她先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哥哥从遥远的北海边投奔来了?

  不一会儿就传来敖登格日勒小哈屯欢天喜地的叫喊:“干妈!干妈!真的是我哥哥阿噶巴尔济!还有嫂子和小侄子哩!”

  洪高娃迎出几步,明亮的月光下,敖登格日勒身后的来人让洪高娃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

  “阿寨!脱脱不花!是你吗?”

  敖登格日勒吓了一跳,连忙一回头,也发现此刻在月光下,哥哥真的很像阿寨哥哥。她连忙解释说:“干妈,这是我亲哥哥阿噶巴尔济,他说半年前我阿爸病逝了,临终前命他带着家人来投奔大哈屯……”

  一瞬间,洪高娃心里骤然响起“孤独的白驼羔”。阿妈临终前要她唱这支歌,有什么用意?谁是孤独的白驼羔?洪高娃?阿寨?还是在预示满都鲁的不幸?难道也包括这个阿噶巴尔济?……她稳了稳心绪,仔细看去,阿噶巴尔济比阿寨年轻,是个成年不久、刚刚可以称为汉子的小伙儿。他很拘谨地领着妻儿向大哈屯跪拜后,眼睛在大哈屯和妹妹之间转来转去,不知说什么才好。

  “饿了吧?到篝火边歇歇,有现成的奶茶奶酒和烤肉。”洪高娃和善地邀请着。阿噶巴尔济的小儿子表情丰富地揉着肚子吧嗒着小嘴,把洪高娃逗笑了。

  看他们一家吃喝有七成饱了,洪高娃才笑着说:“听敖登格日勒说,她离家的时候你还没有成亲哩,如今都有儿子了。”

  “是,是。”阿噶巴尔济嘴里塞满烤肉,说话都不利落了。

  “小家伙有名字了吗?”洪高娃问。

  “有,是他爷爷临终时候给起的。”阿噶巴尔济的妻子看上去比丈夫精明,也善于言辞,“爷爷要我们永远记住他,所以把自己年轻时候的名字给了我们这儿子,叫哈尔古楚克。”

  “什么?”洪高娃一怔,“哈尔古楚克?他爷爷年轻时候的名字?”

  敖登格日勒说:“阿爸这个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阿噶巴尔济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也不知道。阿爸临死时候才说出来的……还有,这个,阿爸临死的时候交给我,要我领着全家找到洪高娃大哈屯,把这个交给大哈屯。还说看到这东西,大哈屯就会收留我们……”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双手捧给洪高娃。洪高娃手有些抖,但终于从锦囊里取出来一条项链,一条在她记忆中常常出现的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个象牙雕成的骷髅头。这曾经是阿妈为她特制的、用许多神秘珍贵药物炼制过的护身符,当年她不忍亲爱的丈夫独自离开世界,亲手把这个护身符戴在了哈尔古楚克项间,放入口中,好代替自己陪伴他升天……

  洪高娃浑身都在颤抖,可还是坚持着问道:“你阿爸……是不是有……有一匹红马?……”

  “是,阿爸叫它乌兰纳真,当年阿爸就是骑着它来到北海的。”

  阿噶巴尔济现在说话清楚多了,“马是好马,就是太老,我们一说卖它杀它,阿爸都要生气,说乌兰纳真救过他的命,就是白养活,也要养活它到死。后来它都老得走不动了,可还是这次阿爸病去,它才死了。”

  洪高娃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被塔娜和敖登格日勒左右扶住。洪高娃推开她们,独自走到林间,月光透过树枝树叶,斑驳地撒满她全身,她好心痛啊!……痛得深入骨髓,痛得鲜血淋漓,痛得撕心裂肺……二十多年梦魂萦绕,她用一生一世的情爱供奉的那个她最爱的人,不但活着,还活得很好,娶妻生子,过完一生,竟然从来不给她一点儿消息!这回真的离开世界了,却又把他的儿孙托付给她!她就这么贱吗?到底拿她当什么?真的爱她吗?!……

  塔娜跟在她身后,已经猜到了内情,说:“大哈屯,你别伤心,这个阿噶巴尔济,也许是个假货,冒充的也说不定呢!……”

  洪高娃长叹一声,疲惫万分地说:“不是假的。看看他那长相,那身架,就是哈尔古楚克的骨血!……”

  沉默片刻,塔娜又说:“别怪哈尔古楚克。他侥幸活命,又体弱多病……”

  洪高娃突然哭出声:“如果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会扔掉一切,什么大哈屯,什么荣华富贵!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追随他,跟他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口气啊!可是他呢?他知道我活着,他知道我在哪儿呀!”

  塔娜叹道:“你成了大哈屯,他怎么敢自投罗网来找你?哪一个大汗容得了他?他来送死?”

  “怕死?……”洪高娃木呆呆地继续她的思索,“要不然,敖登格日勒和阿噶巴尔济的阿妈,那个玛丽亚,比我更美,比我更迷人?……”

  塔娜轻声嘟哝:“怎么可能!他终究是个男人……男人总得有个女人不是?”

  “男人……男人……”

  他不过是个男人,一个怕死的、好色多欲的、尽人可妻的普通男人!和她一生经历的男人没有不同,论情分和真爱,甚至还比不上为她献出年轻生命的博罗特……

  洪高娃心中供奉了将近一生的黄金般的偶像、灿烂宏丽的情爱圣殿,轰然倒塌。她的自信、自尊乃至自负,随之破碎,随之冰消雪化。

  荒凉,心头一片荒凉。如沙漠如戈壁,如寸草不生的盐碱荒滩。她被自己多年构建营造的绚丽多彩、充满情爱和活力的世界抛弃了,生活从此变得无味无色,无望无聊……

  下山回到冬季大营,众人都惊讶于洪高娃的憔悴,也知道她因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不足为怪。

  然而此后的洪高娃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意气消沉。她身上的灵秀之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了,眼睛里经常闪耀的火一样的亮光似乎也渐渐减弱,渐渐熄灭。她一天天地消瘦,衰弱,苍老。入冬后的第一场风雪,就把她击倒了。不过是平素常见的伤风,在她身上却日渐沉重,有察罕斡托赤美名的她,居然不肯为自己开方煎药。

  大哈屯向大汗和王爷要求:想见儿子阿寨,想见萨木儿公主。

  进入一年最寒冷的三九天,汗王派遣的使者赶回来禀报:曲先、安定两卫,因劫杀朝廷使臣,被明朝发大军征剿,已逃进昆仑山口不知去向,找不到阿寨的踪影。萨木儿公主随儿子脱欢进阿尔泰山深处过冬,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无法传达。

  消息传到病榻前,苦苦等待的大哈屯顿时昏倒在扶持她的敖登格日勒怀中,喷出一口鲜血,待又醒过来,听说大汗和王爷还有小哈屯们都要来看视问候,洪高娃喘着气,小声对敖登格日勒说:“……凡是男人,都不许进帐……满都鲁也不许。我想静静躺一会儿……”

  洪高娃静静地平躺在榻上,气息极细微极弱小,几乎看不出她在呼吸。望着这张曾经那么美丽动人的脸,曾经那么生气勃勃充满力量的身躯,敖登格日勒眼里又一次涌出泪水。洪高娃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我怎么还活着?……我还没有死吗?……”

  敖登格日勒心里一阵惊慌,注视着洪高娃。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停滞了,风声、雪声、山林的呼啸声、遥远的人语声,也包括敖登格日勒自己的心跳声。她轻轻叫了一声:

  “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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