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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金玉珠宝的乐声终于停止,洪高娃站在了阿岱汗面前,微微躬身施礼,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她说:“阿岱汗,十年不见了,你可好啊?”

  阿岱汗已蓄了胡须,脸上多了皱纹和风霜之色,身体也像中年人一样壮实得鼓出了肚子。迎回洪高娃,他完全是在阿鲁台王爷一次次劝说中慢慢想通的——为了东蒙古汗国的大计,为了安定人心、团结各部落,渡过眼前的难关。他当然也很怀念和洪高娃初婚时那些甜蜜的日子,但想到如今的洪高娃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要自己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陪着这么个渐入老境的女人,不能不说是在付出牺牲。比较起来,让出大哈屯的位置都算不得什么。好在他宫帐中有的是年轻美貌的小哈屯,足以弥补他的缺憾。

  可眼前的洪高娃,真叫他大吃一惊,不但打碎了他所有的遗憾,更让他迷惑,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盯着她的目光都发直了,脑子里也空白一片。洪高娃这一声问,才把他惊醒,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口吃,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好,好……洪高娃,十年了,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

  洪高娃嫣然一笑,转向阿鲁台:“阿鲁台大叔,我听你的,又回来了。”

  阿鲁台也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啊,啊,回来好,回来好!……洪高娃,你总这样出人意料,总是叫人震惊!……一路还平顺吗?人马都安好吧?”

  “一路都好。只是又回到故乡草原,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又有说不出的心酸啊!”洪高娃说得很动感情。她停了停,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泪,伸手推过十二岁的小儿子:“来,满都鲁,拜见汗父,这是你亲生的阿爸!”

  想必事先已受过教导,满都鲁不急不慌,很从容地跪在阿岱汗面前,声音清朗:“儿子满都鲁,拜见汗父!”

  “满都鲁?”阿岱汗一下子非常激动,上前一把将孩子拉起来,双手扶着孩子的双肩,左看右看,“满都鲁,你长这么大了……我记得,是十二岁了,十二岁了呀!……”

  洪高娃说:“多谢大汗还记得。满都鲁,见过阿鲁台爷爷。”

  满都鲁又向阿鲁台王爷跪下去。阿鲁台赶紧扶住,说:“好哇,好哇,都回来啦!……”他回头看看阿岱汗,又看看满都鲁,笑道:“长得两滴水那么像,一看就是亲父子!”

  这时候,大汗和王爷身后的大臣、首领们这才把注意力从洪高娃身上移开,注视着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儿。

  这是必须迎回洪高娃的第二个理由。十年来,大汗斡尔朵的宫帐中竟然没有一个能够成活的汗王子嗣。满都鲁就成了眼下阿岱汗的独子,是汗位的唯一继承人。而满都鲁的太子地位,是不是洪高娃愿意归来的一个原因或条件呢?

  汗王的小哈屯们上前跪迎,洪高娃在她们眼中就像天上的日月,不敢仰视。还是随同洪高娃一起回来的敖登格日勒上前替大哈屯把她们让起来,她们这才跟在阿岱汗、大哈屯、阿鲁台王爷、满都鲁王子身后,顺序进入大汗宝帐。

  在商讨今后几天的日程时,洪高娃说她要先随继父胡珠里进山去看望母亲,这事最紧急。阿鲁台说,最紧急的是全蒙古大汗即位大典。所有事项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洪高娃大哈屯来到。为了不负众望、安定人心,大典必须尽先尽快。若不是日已过午,今天就举行才好!至于老额吉,知道女儿已经上路赶回故乡,老人家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大半儿,洪高娃尽可以放心。

  阿岱汗和诸大臣都恳切请求,洪高娃不能违众,也就答应下来。想起十年前受贬斥的遭遇,洪高娃此时可真是挣足了面子。

  日程敲定,阿鲁台便率众人退出,宝帐中只留下了大汗一家。有十年的暌隔,更有十年前种下的怨恨和疑忌,阿岱不能不主动承担责任,他以手抚胸,很诚恳地说道:

  “我悔恨当年的所作所为,太委屈你了!我真心真意地请求你,我的大哈屯,原谅我……你肯回来,肯让我再见到你,就表明你已经愿意原谅我了,对不对?我太高兴太荣幸了!……”

  洪高娃微笑着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心里不禁有些感动。早先在心头盘踞不去的嫌恶之情,因十年时间的冲刷,也因这一番请罪的表白,一下子消融了许多。

  “有件事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阿岱汗直视大哈屯,注意看她的反应,“那个罪魁祸首牡丹,罪恶累累,如今暴露无遗。我早已下令将她监禁,只等大哈屯你回来发落。她真是恶贯满盈,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一道雪亮的光芒,一道如这光芒一样尖锐一样爽利的快意骤然间穿透了她。她甚至听到自己肌肤间有个声音在叫:痛快!太痛快了!

  就是这个牡丹,害死了她可怜的大满都鲁;也因为她,她洪高娃母子被废遭贬。十年了,整整十年过去,她终于证明了自己,终于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时机。促使她离开曲先卫回东蒙古原因很多。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难道不是她的首选?

  这快意随着热血在她全身流淌,但她勉力克制自己,向阿岱汗躬身致谢:

  “多谢汗王,洪高娃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说罢,她就从与阿岱汗并排的宝座上站起身,告辞了。

  阿岱汗猛然从宝座上起立,慌不择言地问:“你要走?到哪儿去?”

  洪高娃一笑:“当然要另张帐幕,好过夜呀!”

  阿岱汗两手一摊,口吃地说:“你……你已经回家来,来了……怎么能,不在家……家里住……另搭什么帐篷呀?”

  “等大典过后吧。大典过后,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哈屯。”见阿岱汗瞪着眼睛气恼地看着自己,洪高娃又是一笑,“对我而言,你的即位大典是我的婚礼,第二次婚礼!还不明白?”

  阿岱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凑到洪高娃耳边,恨恨地低声说:“你这巫女、魔女、妖女!……”

  洪高娃心头一荡,他竟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当年情好意蜜同欢共乐如登仙境时,他在颓然瘫倒的一瞬间,嘴里就会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是爱极而骂?是昵极而叹?那时,洪高娃总听得十分惬意,也十分得意。此刻触发的旧情,在慢慢化解两人十年的隔膜,再度团聚,已不再仅仅因为局势、国事、家事了……洪高娃克制住自己,没有过度反应,只伸出一只手,放在阿岱汗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阿岱汗却立刻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团在一双大手中揉捏。洪高娃赶紧摆脱开,很节制地向阿岱汗躬身后退,一转身,出了大汗宝帐。

  有个名字,大家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阿寨王子。洪高娃从敖登格日勒那里知道,阿寨的通敌罪名不但没有取消,还因为脱欢突袭东蒙古老营,使汗国遭受重大损失而更加坐实。这原在洪高娃预料之中,她也不指望东蒙古汗国能重新接纳脱脱不花王子。满都鲁成为太子,两个儿子,一失一得,她恐怕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

  回到自己帐中,洪高娃好长时间都处于亢奋状态,满地里快步踱来踱去。她哈哈哈哈放声大笑一阵儿,又酸酸楚楚落几滴眼泪,最后,仰面躺倒在地毯上,眼睛盯着天窗外的蓝天白云,默默地想着心事。慢慢平静下来,浑身一放松,眼睛就像粘了蜂蜜似的,渐渐睁不开了……

  下午,敖登姐妹领着其木格、美鹿,还有几个这些年新进的小哈屯,恭恭敬敬地来拜见大哈屯。当年的红妃敖登、蓝妃其木格和绿妃美鹿都抢着说:“前几年,我们姐妹常常抱头痛哭,不住地念叨大哈屯,如果你在,我们怎么会这样受苦遭罪啊!”

  “是啊,”洪高娃叹道,“紫妃后来如日中天,没想到干了这么多恶事。真苦了你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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