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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不等塔娜出帐,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的官员已经来到帐前。一行十多人,在卫士的引领下进帐,向洪高娃宣告大汗和王爷的处分旨意。洪高娃只得跪下接听:

  “查大哈屯洪高娃,纵容其子阿寨私放贼首之亲眷,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罪,姑念其多年辅佐汗王汗庭,功过相抵,从宽发落,废去大哈屯名号,降为比姬,仍管领后宫诸事。待日后新有勋劳,再行升赏。”

  不料处分旨意这样温和,洪高娃谢恩起身。宣旨官员还着实安慰了几句,说都知道洪高娃对汗国大有功劳,各部落百姓十分爱戴,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为了安抚新近来投者,不得不如此。事情过去,大汗和王爷自会下旨复位,等等。

  洪高娃面无表情:“不必多说了,只请告知,阿寨如何处置?”

  “阿寨那边已经宣过旨,处置过了……”

  “什么?”洪高娃脸色倏地惨变,雪一样白,白中泛青,身子摇摇晃晃地要倒。身边的塔娜赶紧上前扶住,塔娜的脸也变得苍白。“把阿寨他……怎么样了?”洪高娃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叫。

  宣旨官员同情地望着洪高娃,声调却严重起来:“阿寨通敌卖国、放虎归山,有两项大罪!念他年幼,又血统高贵,从轻发落,废去太子名位,褫夺财产人口,立即驱逐出境……天亮时分,已经执行了。”

  没有处死,洪高娃和塔娜的脸色才渐次复原。洪高娃问:“驱逐到了哪里?”

  宣旨官员抱歉地说:“这不是本官职分所能知道的,实在无法回答。”说着,指挥手下,把寝帐内外及洪高娃衣物中属于大哈屯等级的装饰标志一一拆除收没,如帐顶红花毡、帐中龙凤柱、座上虎皮褥以及只有大哈屯才能戴的三尺高的珠玉姑固冠等等。幼小的满都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声号哭起来。洪高娃竟全不在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呆呆地站在一旁——此刻,满脑子除了她的阿寨,她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此时的阿寨,已在被逐途中。一队骑兵押解着他,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告诉,临走要求跟母亲告别,也没人理睬。宣旨官宣告了王爷和大汗的旨意之后,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走!”

  没有捆绑,还给了他一匹鞍马骑。骑队三十个人全副武装,挎刀佩剑,挂着弓袋箭袋,围在他前后左右,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天色刚刚见明,便驰马快奔。阿寨看着地下的人影马影,暗暗判断着行进的方向。出了大营之后,一直向东,再向东。

  越朝东行,越显荒凉,草原渐渐变成斑斑驳驳间有黄沙的草地,周边和远处的山地树木也越来越稀少。宿营三个夜晚后,第四天,眼前出现了沙滩和沙包沙山。由黄沙和碎石夹杂而成的戈壁沙漠,在他们脚下铺开,向东向南延展,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极目远望,只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抹山脉的青黛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没有树木,没有绿色,戈壁滩上间或一现的芨芨草和红柳,也都像生它养它的地方一样,一派灰黄。在这样的沙漠中又行了一天一夜,队伍停下了。

  “到此为止。”押解阿寨的骑队长说,“我们奉命把你押送到这里,你自己往前走吧!不要想回头,你是被驱逐的罪犯,如果回到汗国领地,任何人都可以杀你去请功领赏,懂不懂?”

  阿寨眼望茫茫戈壁,点点头,不说话,面容出奇的平静。

  队长轻轻叹了口气。一路走来,阿寨的沉默寡言和平静常令押送他的骑兵们暗暗称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由高高云端的太子摔落下来成了罪犯,又遭逢这样严厉、等于送死的惩处,竟这样泰然,不悲伤不哭泣不抱怨不愁烦,真真少见。阿寨赢得了尊敬,一路上都没有受虐待。骑队北去已经走出很远,突然又有人牵着一匹好马转回来交给他,说两匹马换着骑吧,可以省些马力,跑得更远。还给他留下好几个水囊、一大袋干粮和两大口袋马草料。

  阿寨牵马站在那里,目送骑队离开,看他们走远、跑起来,成百马蹄搅起一团黄尘,裹着人马迅速远去,渐成一缕孤烟,渐成一个黑点,终于完全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此时四野空旷无边,渺无人烟,看不到任何活物,苍茫天地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十六岁少年和两匹马,阿寨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上血液流动的轰隆轰隆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攥紧双拳,从喉咙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叫:“呀啊——”长长的悲号,令他面孔涨红发紫,直叫得所有血管都从皮肤下暴突出来,直叫得弯腰缩腹、精疲力竭,终于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骑了几天的马已经认识他了,凑过来闻他。马的鼻息呵在他脖颈上,他一个翻身,仰面向上,凝望着戈壁沙漠上空特别蓝特别透彻的天空,又躺了很久很久。他十六年的生涯一直大起大落,忽而荣华富贵,忽而颠沛流离,但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这样倍感凄凉。阿妈和小满都鲁怎么样了?塔娜和苏和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敖登格日勒,他们是不是都知道阿寨被驱逐流放了?

  也正是这十六年的坎坎坷坷,让他比同龄的孩子结实、成熟、自信,很多事情比成年人看得还透彻。眼前的遭遇他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害怕,他当然知道应该恨谁,心里早有准备。他早就想到阿岱汗早晚要除掉他,这次能保住性命必定有阿妈的威望和阿鲁台王爷的掣肘,能活命就是上天的恩惠,不能辜负啊!

  他站起身,再次四顾,观察影子,分辨方向,决定一直向南,向那处影影绰绰一脉青黛的远山奔去。有山多半就有水,有水就会有人家,有了人家就能有活路。他打算用五天的时间走到山下,从而精确地计算、分配了水、干粮和草料的每天份额,做好记号,然后上马出发。

  从早走到晚。早上晨风清凉,走得很爽快;正午太阳当空,大戈壁滩像一个大煎锅,烤得人困马乏,汗流浃背,张着嘴不停喘气,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他知道,阿岱不杀他是怕担上杀害黄金家族后裔的恶名,但又不甘心让他活在世上,所以借沙漠之手来杀他,——单人独马进沙漠,古来几人回?哼!决不让他得逞,脱脱不花王子一定要走出大沙漠!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把人马的影子投向平旷沙地,拉得五倍大十倍长,大地像一块望不到边的金红色地毯,晚风却是越来越凉了。向南远望,那一脉青黛远山已然隐没在天边暮霭之中,不能分辨。为明天继续赶路,应该宿营歇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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