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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他从怀里掏出用黄绫包裹着的顺宁王驼纽金印,放到乌尔格手中,说:“交给脱欢!”说罢策马便走。乌尔格急忙伸手去拉,没有拉住,高声问道:

  “王爷要去干什么?!”

  “我要听从我心底的召唤!”

  乌尔格愣在了那里,他看到王爷拍拍他爱马的脖颈,说了一声“走吧!”那马便仿佛没有了伤痛,不瘸不拐,尥开四蹄跑起来。那崎岖不平的山路,在它蹄下有如平坦大道,它越跑越快,在山道拐弯处,猛然跃起,就像长了翅膀,飞了起来。一声长啸,像狼嗥,凄厉哀怨;似虎啸,威猛护佑着最后的尊严;又如鹤唳,清冽洒脱,自由自在……伴着长啸,他们在空中飞了一道优美的弧,高高越过翱翔的苍鹰,随后便向谷底坠落。

  “啊!——”乌尔格们惊叫,全都吓呆了。过了好久好久,在乌尔格的意识中,那时间非常漫长,他们终于听到山谷下面传来了重物坠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还有片刻之后水的溅泼声。这一前一后相接续的声响,在深深的山谷中回荡,长久长久地回荡……

  十二

  “都跪下叩头!你们这些奴才!”随着这声暴喝,长长的、蛇一样的黑色皮鞭尖啸着,在人群头顶“啪——”的一声炸开。被皮绳牢牢拴成串的老弱妇孺纷纷跪倒叩头,拜见他们面前的一个小诺颜。

  这一皮鞭的鞭梢正抽在萨木儿的后脖颈,痛不可忍,但她忍住了,还习惯地挺了挺身体,高高扬起下巴。她这一生,只在幼时叩拜过自己尊贵的父母,从未向其他人下跪叩头。这样一来,她便从人群中凸显出来。身边的阿兰拽她袍边让她赶快跪,她仍站着不动,只遥望远远的天边。娇生惯养的高贵公主,从小到大谁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持鞭人是个面貌丑陋、个子矮小、双腿罗圈但肩宽臂长的男人,在东蒙古营中不过是个人人可以欺负、人人瞧不上的屠宰夫,现在,正可以把一向受的气全发泄在这些俘虏身上!他卑贱地笑着,讨好地看看立马不动的小诺颜,仿佛得到许可,转过身便一脸凶恶地全力对付这个倔强的女俘。鞭子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抽狠抽,每一鞭都让萨木儿浑身颤抖痛入心腑。但疼痛激发了更深的愤怒,正是愤怒和尊严支撑着她,不肯倒下。面颊上又着了一鞭,立刻火辣辣地痛。她本能地抱住头遮住脸,宁可用手臂承受无情的皮鞭。

  “你哭哇!你叫哇!”罗圈腿咆哮着,鞭子抽得更急更狠,“你哑巴啦!”他终于受不住,赶到近前,狠狠一脚把萨木儿踢倒,算是得了胜,回头再次向他的小诺颜谄笑着交差。俘虏群中,和阿兰拴在一起的小萨木儿大哭大叫着:“阿妈!阿妈!”更远处的脱欢暴跳而起,大声咒骂着想冲向母亲,结果连带得周围一大片俘虏七倒八歪。身边的达兰台硬生生地把他按倒在地,低声喝道:“别出声!”

  萨木儿并没有跪,只跌坐在地。疼痛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抽缩成一团,剧烈的颤抖从里到外无法抑制也无法忍受,不争气的泪水呼呼涌出眼眶,她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哭出声,这已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孛罗那亥斜坡之战一定是败了!瓦剌大军在哪里?丈夫巴图拉在哪里?阵亡了?受伤了?突围出走了?

  最后一次得到丈夫的消息是三天前。一名从阵前飞奔回营的巴图拉亲随,连人带马被黄沙蒙盖,只有眼睛在眨动,他带来了令人不安令人惊惧的王爷命令:“立刻移营!向阿尔泰山祖传的领地分散行动,尽量保存人马财物!”而单独带给萨木儿公主王妃的话更叫人费解:“若回不了哈纳斯,就去投奔额色库!”

  不到两个时辰,大营栅栏、营帐、畜群和一应家具日用品都卸装完毕,按照王爷的旨意,分成三个大队,从三个方向三条路进山,最后到哈纳斯老营会合。赶着畜群、载着重物的骆驼和车辆能走多快?不久就被东蒙古大军发现并紧紧追赶。东蒙古兵马截断了他们进山的路径,包围了他们。铁骑成群结队在包围圈中横冲直撞,但见身带武器或有反抗情状的瓦剌人,不分青红皂白,立刻屠戮。许多护住自家金银细软的妇女,也在被劫掠中惨遭杀伤。成群牛羊大量驼马,都落入了东蒙古人手中。

  身边最后几名侍卫亲兵落马以后,萨木儿母子只能极力奔逃,极力避开疯狂的追杀者。她满心凄惶,大祸临头走投无路的感觉紧紧压迫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绝望中一咬牙,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那把她珍藏的成吉思汗的遗物。是转过马头去拼命,还是刺向自己的咽喉一了百了?用先祖的刀锋了结一生,也是一份光荣和尊严啊!……不知从哪里匆匆赶来、身上满是血迹的总管巴雅尔,冲上来一把夺过萨木儿手中的匕首,用力扔出去好远,又伸手抓住脱欢的缰绳,来不及解释,将脱欢的弓箭和身上悬挂的箭袋弓袋,全都扔得远远的。脱欢愤恨加惊惧,大叫道:“你要卖主求荣,拿我们去向阿鲁台老贼请功吗?!”

  巴雅尔急吼吼地说:“快跟我来,我有话禀明主母!”他打马先奔,把萨木儿一行领到一处略可隐蔽的山坳小树林。巴雅尔跳下马向萨木儿单腿跪倒,说:“王妃请听老奴几句话:你看这包围圈儿铁桶也似的,东蒙古的兵马多得如蜂似蚁四面拥来,想要逃走难上难了!既逃不出去,就要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啊!……”

  萨木儿回顾身边,只剩一双儿女,还有达兰台、阿兰等不到十名侍女了,不由得心头一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下这情势,身带武器必遭杀戮。还求王妃王子公主和身边各人,摘去金银首饰,换上破旧衣袍,混进各处奔逃的妇孺百姓中,万万不可泄露身份!哪怕被俘、被枷,被分赏到人家为牧奴、服贱役,只要留得性命在,总有逃出险境、报仇雪恨的指望!……”

  危境中的这番话,合情合理。萨木儿一行十多人,便加入到四处奔逃的老弱妇孺中,很快就被东蒙古人俘获。青壮男人被打上木枷,老弱妇孺用长长的皮绳绑住双手,每二十人连成一串。小萨木儿太小,也用皮绳绕肋下捆住,拴在阿兰的腰间——被俘的时候,阿兰带着小萨木儿同乘一马,被东蒙古人当做了母女。全副武装的骑队押送着俘虏,一队一队地送往他们的大营。

  大营似乎很远。戴木枷的男俘已经走得看不见了,被俘获的成千头牛羊和无数有鞍无鞍的马也一路喧嚣着过去了,唯有这一大队老弱妇孺走不动,小孩哭女人叫,老人更是呻吟呼救不止。

  是前路驰来的一队人马,让这支驳杂的队伍停下。有几名骑兵跟从的小诺颜骑在高头大马上厉声斥骂:“混账东西!走得比蜗牛还慢!没看见太阳就要下山了吗?”

  押送兵丁的小头目赶紧上前跪禀。那个一路上打人最狠的罗圈腿来劲了,对着俘虏们大喝:“你们这些狗奴才,都跪下参见诺颜大人!”伴着呵斥,鞭子就噼啪作响地抽向人群。

  被罗圈腿踹倒在地的萨木儿,一脸不屑看也不看那打人一眼,激怒了罗圈腿,高高举起鞭子又要狠狠抽下,那边端坐马鞍的小诺颜发话了:“等一等!”

  小诺颜策马到萨木儿面前,翻身下鞍,什么话都不说,只伸出骨节粗大的手,一把就捏住了萨木儿的下巴和面颊,用力一拧,强迫女俘虏面对自己。

  萨木儿先被一股混合着酒气汗酸气的浓烈气息熏得直想呕吐,又觉得那手指像鹰爪一样嵌入皮肉,抓得生疼,而不得不面对的,是一双瞳仁很小转动迟缓的黄眼珠,额头低窄,脸膛很宽,突出的颧骨高耸在冷酷无情的面容上。萨木儿心头刹那间掠过一阵冷得透骨的恐惧,这只手,只要移向她的喉咙,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把她脖子扼断!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等死,却止不住身体的一阵阵寒战。

  长长的黑睫毛盖在惨白的脸上,像两朵黑色的花蕊在颤动。小诺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那能置人死地的鹰爪松开了,冷酷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笑意:“看样子,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女人哪!是瓦剌哪个诺颜的老婆呀?叫什么名字?”

  萨木儿不回答,只在不停地咳嗽。

  “刚才喊叫阿妈的小丫头,是你的女儿,对不对?”

  萨木儿心里一惊,极力掩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个不说话。

  “是就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萨木儿浑身冰凉。她这时候真恨巴雅尔夺走了她的匕首……

  诺颜接着说:“这些俘虏都点过数报给上面了,押回大营多一个活口多一份赏赐,不够数咱们就得受罚。打归打,不能要了命,少胳膊缺腿弄伤弄残了,我可没法儿向上面交代!到时候我可要算账!”他抬头看看天色,又说:“眼看天要黑了,赶不回大营了,就地宿营,明天一早再赶路……”话才落音,兵丁们欢声一片,高声号叫,向首领表示谢意。诺颜索性好事做到底,对罗圈腿说:“去挑十头肥羊宰了吃肉!吃饱喝足,睡觉!”在部下更加热烈的号叫中,他转向萨木儿,狞笑着说:“今晚,你陪我睡。”

  被拉扯出羊群的羊们,知道末日来临,拼尽最后的气力,一声接一声不歇气地凄厉惨叫,冲进俘虏耳中,这是在替他们叫啊!他们像畜群一样被围拦在一处,她们此刻与待宰的羊有什么两样?等待她们的虽不是屠刀,却是无尽的残暴蹂躏,真不如刀起头落来得痛快!……抽泣和呜咽此刻被死一样的沉默所代替,恐惧、愤怒、耻辱,无法表达也不敢表达,被捆绑着,被全副武装的兵丁看守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萨木儿想要寻找孩子们和达兰台、阿兰、巴雅尔在俘虏群中的方位,刚要躬身站起,又挨了狠狠一鞭子。老弱妇孺们已经木然,垂头坐着不敢动,听天由命了。

  奶茶的诱人香气弥漫开来。煮熟的羊肉还没有捞出锅,前路赶来了一队骑兵,打着几面长方旗。小诺颜和兵丁连忙上前迎接,并邀请这顶头上司百户长一起吃晚饭。百户长说:“赶紧吃罢饭把俘虏押送大营!上面问下来了,说马匹畜群车辆都到了,人口押送为什么这么慢?”

  “肉刚煮好,太阳也快落山了,明天一早再……”

  “不行!咱们马儿哈咱大人领了大汗和王爷谕旨,所有俘获人口,哪怕走夜路,也要押送回大营!误了事咱们大人没面子,他的厉害大家都知道,谁也别想好过!”

  小诺颜硕大的身躯卑下地弓着,口中不住称是。他们都是大嗓门儿,又顺风顺耳,萨木儿听了,长嘘一口气,抬头看天,感谢腾格里天保佑,躲过一劫!不料百户长加重语气说:“有件最要紧的事!贼首巴图拉的女人萨木儿和他的儿子脱欢下落不明,大汗和王爷下了严令,俘获人口一个一个地筛,定要拿住,不许漏网。拿住了有重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好绢千匹!”

  “真的?!”小诺颜难以置信。

  “马儿哈咱大人亲口说的,还有假?”

  小诺颜立刻兴奋起来,眉毛在低窄的额头上下耸动,朝部下大手一挥:“弟兄们听到了吧?立刻查找!得了赏,人人有份儿!……快,把俘获人口里的女人和小男人都给我拉出来,一个一个问,一个一个筛!快!快!”

  兵丁们全都高兴异常,顾不得吃肉喝酒,立刻扑向俘虏群,用刀断开俘虏间系着的皮绳,把女人和男孩子一个个剔出来,站成一堆,也有近三百口子。百户长和小诺颜商量,逐个搜身逐个盘问,看容颜,看肤色,看手脚,看气度,怎么还不能从卑贱的老弱妇孺中分辨出这一对贵为王妃王子的母子俩?

  小诺颜必是立刻想到了要占为己有的那个“有头有脸”的女人,目光向女俘虏群扫去。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静静地说:

  “不用费事了,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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