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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回来吧,回来吧,从日出方向回来吧!

  你撇下我难道能够飞升?

  我没有你又怎么能够生存?……

  布伦托海啊,我们的家乡!

  白发苍苍的母亲哟,

  眼含泪水把远征的儿子盼望……

  儿子,一个濒死的孩子,曾经的美少年竟成骷髅;母亲,形销骨立丧魂失魄,花容月貌霎时间枯萎凋残……令人心碎的景象总在眼前浮现,身为母亲的萨木儿怎能不悲伤?

  亲眼见到挣扎在生死一线的萨仁母子,萨木儿动了恻隐之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由她不落泪。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同情和怜悯之情如潮奔涌,——脱欢若也这样气息奄奄,自己可怎么活?就算脱欢离去,自己还有女儿还有丈夫,还能生第二个、第三个脱欢。萨仁呢?失去答里巴就失去了一切,没有黄金血统的儿子,没有丈夫,孤零零惨凄凄,十倍痛苦百倍悲凉,她纵有千般罪过万种错,也该抵过了……

  默默地走,默默地走。再不说话,难道把自己闷死在悲哀中?

  听着枯草在脚下窸窸窣窣的响声,萨木儿低头看一眼,说:“草黄了。”

  巴图拉望着遥远的草原尽头那一抹白云似的山影,说:“下雪了。”

  萨木儿抬眼望去,纯净的空气让草原变得更辽阔,远处的白雪山顶与蓝天上漂浮的白云似连似断。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又看到了白云、白雪。隐隐的,碎碎的,那是巴图拉双鬓的白发,还有,额头和眼角竟然新添了那么多皱纹,像脚下的枯草一样凌乱。三十五岁的丈夫,一个月之间,竟然苍老了这许多,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刹那间,萨木儿心头充塞着怜惜、怜悯和怜爱,忍不住伸出手,柔情地抚摩着丈夫的面颊和黑眉,抚摩着斑白的鬓角和眼睛。巴图拉突然双手捧住萨木儿的那只手,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上去,用力摩挲,最后用妻子的手心蒙住嘴唇,仿佛年轻时的亲吻那么深,那么久。萨木儿感到那嘴唇在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这让她的心跟着一抖,忍了这么许久,终于不能再忍,一时间热泪滚滚。

  那日黄昏,在忽兰忽失温搜索一无所获的萨木儿,丧魂失魄,提心吊胆。两天的煎熬之后,终于在土拉河边找到半边身子都被血迹染遍的巴图拉,她再也控制不住,做出她这个公主王妃从来不曾也不肯做出的举动:当着众人的面,扑上去,把丈夫紧紧搂抱在怀中,把脸蛋儿也紧紧地贴在了丈夫纸一样惨白的脸上。丈夫并没有受宠若惊,只无力地抚着她的肩头,默默无语。她又抱住了儿子,脱欢也受了伤,但一脸倔强的脱欢却从她怀中挣扎出来,站在那里也是默默无言。萨木儿心头的酸楚苦痛在升腾,在膨胀,怎么也压不住了,竟然不顾身份不顾体面,号啕大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肝肠寸断,就是非哭不可!再不哭她就要炸开了,碎裂了。但直到她的痛哭终于变成抽泣,终于停止,最叫她心疼的父子俩——大男人和小男人,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只徒然地让周围的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来一向那么尊贵、高傲、冷静的公主王妃,也会像普通娘儿们一样哭天抹泪儿。

  这以后的一个月,萨木儿和巴图拉像是调换了角色。萨木儿处处关怀照顾巴图拉,想方设法讨他欢心,从来不会主动采用的亲热行为,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贴贴他的脸,搂搂他的腰,借着给他上药轻柔地抚摩他的全身。巴图拉却天天一脸冷峻,罕言寡语,经常陷入沉思,对变得温柔体贴的妻子视而不见,对她的努力毫无反应。对于伤痛和挫败,他从来都咬紧牙关,一字不说,那刚硬那坚毅又让萨木儿生出好几分敬佩。

  也正是他的挫败和伤痛,让萨木儿心甘情愿地承担起从未承担的责任。当年她多次发过重誓,向母亲,向洪高娃,向哥哥,发誓在他们遇到危难的时候全力援救,却全都落了空,一个也没实现,让她心下歉疚多年。如今她的亲情爱意和侠义心肠,全都落在了遭遇困境的丈夫身上。旧日夫妻间冲突的记忆被冲淡,她得以保护人自居,是疼爱坏孩子的母亲,接纳回头浪子的旧情人,要比寻常的母亲、情人更上心,更殷勤。

  今天,是这些日子以来巴图拉第一次柔情回应。萨木儿满心感动和欣慰,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巴图拉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闷声道:

  “萨木儿,萨木儿,如果我能听信你的梦兆,如果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萨木儿从没见过丈夫落泪。男子汉的泪水比金子更精贵!她心里一酸,泪珠又滚下来,呜咽着:

  “巴图拉……巴图拉,别这么说……”

  “这样的结果,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我难道退缩?那我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你,还有孩子,还有所有的人,都会轻视我,我还有脸活在天地间吗?”巴图拉仰起头,望着深远无极的蓝天,像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问题,“不,我只能这样!……忽兰忽失温,是上天赐给我的、唯一能够击败对手的最好战场。要不是那该死的神机火炮……”

  败退回和林,才从被拘禁的明朝使臣嘴里知道了这新火器名叫神机火炮,由皇家火器营名为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的五位技艺特精的机工匠人制成,天下无敌。

  “巴图拉,不要自责了,这是天意。这是我们现在还越不过去的高山、蹚不过去的大河,这是腾格里长生天在向我们示警。”

  “你说什么?”巴图拉直视妻子,露出几分迷惑。他又把目光投向远山的雪顶,面色慢慢变得平静而寂寞,“很快就要下雪了。会是一个很难挨的冬天。”

  “不要紧的,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这些干枯的黄草下面,又能长出肥肥壮壮的绿草了!”萨木儿说罢,接过丈夫有些惊异、有些赞赏的眼神儿,心里很舒服,也有几分得意,想不到自己也能随口对丈夫说出这样动听的话。她回给丈夫一个会心的微笑。

  难挨的冬天还没有降临,严酷的现实已给人们带来寒意。每年秋天,是喜庆丰收、聚会、祭祀的日子,也是汗庭课校人畜、会诸部议事的日子。而今年,汗庭冷落,朝贡稀少。各部落因战败损失都很大,差不多的家族都有子弟伤亡,少贡甚至不贡也就理直气壮,受到指责还振振有词:比起脱离汗国散走他乡,比起叛离瓦剌转投阿鲁台的,已经很讲情义了!

  至于会诸部议事,原本定在十天以前。为了等候来人,已屡屡推迟。巴图拉和萨木儿回到大营,迎接他们的仍没有什么好消息。

  掌枢密院的贤义王太平,战后便率部回到科布多,回话说身体不适不能来;掌中书省的安乐王把秃孛罗也没有来,只派他的幼弟昂克替他出席;这样枢密院和中书省只来了两个副手。阿拉克无声无息,早就不知道率部跑到什么地方游荡了。只有额色库和归林齐的到来,算是让这次诸部议事有些首领巨头聚会的气派。依照惯例,最高层会商都在盛大的宴会中进行。宴会热闹欢快、气氛好,美酒能促进这些强悍首领间的友好情谊。

  但今天议事大帐中的宴会,差一点儿闹得不欢而散。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以瓦剌三王的名义向明朝谢罪,恢复通贡。至于答里巴大汗身后,则众说纷纭。有的提出继立答里巴族人,有的要另寻黄金家族后人,有的说为什么不立一个瓦剌大汗?有人又说太平和把秃孛罗两位王爷都没有来,这样重大的事情岂能定论?说说也就挂在那儿了。还有个部落首领发难:汗庭年年要部落进贡,给部落什么好处了?如今新败,死伤那么重,汗庭不给抚恤赏赐,反倒催讨贡物,实在拿不出来!此言一出,附和者纷纷,都诉说自家的损失和困难,要求免除今年的进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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