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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再只要看看他们的母亲就明白了。那是一位头发金黄、眼睛碧蓝的妇人,虽然因为发胖臃肿而风韵减退,仍能看出当年是个大美人,这可以从她身边的两个姑娘身上得到印证。大的一个十六岁,是被洪高娃选中的小哈屯。她名叫敖登,星星的意思,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继承了母亲和父亲的所有长处:金色的长长卷发,洁白光亮的前额粉红细腻的腮,高耸的鼻梁两边是深潭一样温柔的蓝眼睛,细细的金色毫毛围绕着一张扁桃花般鲜艳的嘴唇,下巴颏形状很好看,像白玉雕出来的那么柔润。小妹妹显然是依着姐姐的名字,叫敖登格日勒,意思是星光。她跟姐姐很相像,只是小了一圈矮了一截,但可以断定长大了又是一个美人儿。这孩子看上去却不像十岁,懂事的举止和眼睛里不时透出的忧郁沉思,让洪高娃暗暗惊奇,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酒酣耳热之际,锡古苏特说起投奔过来的原因。北海边今年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雪灾,把他家的牲畜全都冻死了,许多部民也都遭到灭顶之灾,不是大风掀翻了帐篷,就是大雪压倒了毡包,老人孩子无一幸免,很多壮年人也没能逃过这一劫,无奈领着部落残存的人马,艰难跋涉南逃。途中听说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海纳百川,惜老爱贫,自己虽已中年,倒还有把子气力,有一身武艺,特地前来报效。受到大哈屯如此款待,又分给海拉尔河边水草丰美的牧场,真是感激不尽!大哈屯还高看抬举,选敖登进宫帐伺候大汗,这是我们全家我们部落的光荣!大哈屯的恩德,我锡古苏特一辈子不忘记,一定要报答。

  洪高娃微笑着表示逊谢。奶酒喝了不少,脸上的红晕让她显得格外妩媚。她看着锡古苏特笑道:“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二十年前,你为什么突然间从科尔沁草原上消失了呢?”

  锡古苏特一愣:“二十年前?”

  “是啊!”洪高娃不易觉察地轻轻一叹,“那时候,你是科尔沁草原最有名的勇士!那达慕上男儿三艺——赛马、摔跤、射箭,你都夺得头名。谁不知道你?”

  锡古苏特很意外:“大哈屯怎么会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大哈屯你——”他用疑惑的目光小心地审视一下洪高娃。

  “没错,那时候我跟你这小女儿,叫敖登格日勒吧,岁数一样大。我们不属科尔沁部落,但也参加了那次盛大的那达慕,看到你超群的勇士技艺,崇拜得不得了。洪高娃没再往下说。她记得,回到家里,她对额吉宣称:将来长大,一定要嫁给这个二十岁就威震草原的英俊男儿!可是没等她长大,这位英俊男儿就没有了下落,却出现了一个上天特意为她打造的哈尔古楚克。洪高娃迅速止住自己的思绪,笑着点手招那小姑娘近前。小姑娘看看阿爸阿妈鼓励的眼光,挪步过来。洪高娃一把就握住了孩子的小手,亲热地说:

  “来,敖登格日勒,端上这只金杯,替二十年前跟你一样大的洪高娃,向科尔沁勇士锡古苏特敬酒。”

  小姑娘听话地捧杯走到阿爸面前,郑重献上。锡古苏特也站起身郑重接杯,蘸酒三弹,敬了天地和神灵,才一饮而尽。洪高娃鼓掌叫好,阿寨也跟着拍手,举座尽欢,满帐笑声。

  大哈屯的礼贤下士,让锡古苏特很感动。把金杯交给小女儿示意她归还,自己落座后,感叹地说:“大哈屯如此抬举,锡古苏特很是惭愧。当年的事我从来不肯提起,那时候年轻气盛,吃不得委屈,受不了挫败。……就在我获得科尔沁第一勇士称号不久,一个来自布里雅特的射手向我挑战。我没想到草原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弓法箭法,自己又骄傲大意,结果骑射、立射和速射三项,我都输给了他,被他好一顿嘲笑!我真是又羞又愧又恼,觉得没脸见人。打听到那射手是位北海边的高人教出来的,我就决心去投师学艺,离开了科尔沁故乡……”

  “你找到那位高人了?”

  “是,拜了师。”锡古苏特回答时惊奇地发现,还回金杯的小女儿,已经被大哈屯亲切地搂在怀里,心安理得地吃着小点心。

  “请问你的师父是哪一位?”

  “请大哈屯见谅,师父不准许将他的名讳示人……”

  “哦,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之后的经历,顺理成章:师父年迈,徒弟如儿子般奉养直到送终。这期间他在北海边森林小屋连成村落的鄂温克部落,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美人儿卡林娜,于是成家立业,在北海边落脚生存,一晃就是二十年……

  静静观察倾听的阿寨突然发问:“锡古苏特师傅,你的师父就是那位布里雅特射手的师父吧?后来你的箭法超过他了吗?”

  锡古苏特恭敬地说:“回太子的话,那位布里雅特射手是我师父教出来的,但我们同门兄弟后来再也没有碰过面,就难知道箭法谁高谁低了。师父说我俩禀赋不同,他灵巧我力大,所以要我多练大刀长枪,就是练射也用大弓长箭。”

  阿寨回过头来叫了一声:“阿妈!”

  母子俩显然有默契,洪高娃笑了笑,对儿子说:“别急,看你的造化吧。”她转向锡古苏特:“不知道我这个儿子是不是成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入你这第一勇士的法眼。他听说了你,就缠着我要拜你为师,要我替他在你面前多说好话。我呢,巴不得有个好师父教他。好话我可没法儿说,当阿妈的要夸自己的儿子,那就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孩子就在当面,锡古苏特你要看得上呢,就收下这个徒弟,行吗?”

  锡古苏特一家大为意外,大为感动,一时喜形于色。给太子当师父,这是天大的恩惠、天大的信赖啊,锡古苏特哪里敢又哪里能够拒绝?不过,锡古苏特还是说了一句:“太子可是娇贵的人,只怕他吃不了苦哇!”

  洪高娃道:“不怕,他从小吃苦惯了。你尽管练他,我一定不讲情。”

  这边阿寨跳起来就要拜师,洪高娃赶紧拦住,说:“拜师是大事,哪能这么草率!等大汗回来,办一场像模像样的隆重拜师礼。你还是好好想想,向师父献什么见面礼吧。”阿寨吐了吐舌头,听话地坐下了。洪高娃又笑着向锡古苏特说:“我送了你一个徒弟,作为交换,你也得送点儿什么给我才对呀?”

  在这样的气氛中,锡古苏特已经没有什么拘束了,也笑着回答:“我已经把我美丽的女儿敖登敬献出来啦!”

  洪高娃笑得更灿烂:“啊哈,美丽的敖登属于大汗,不是给我的;我要认你这小女儿当干闺女,你们当阿爸阿妈的肯不肯?”

  锡古苏特夫妻俩喜出望外。锡古苏特连说:“肯,肯,怎么不肯?是这丫头的福气呀!”妻子卡林娜催促道:“敖登格日勒,快跪下叩头,认干妈,叫干妈!”

  敖登格日勒立刻从洪高娃怀中跳出来,就地跪倒,连连叩头,嘴里还脆生生地叫着:“干妈,干妈!”

  洪高娃笑得合不上嘴,连忙扶住,又一次审视孩子娇嫩的、眉目精巧的小脸:“我这辈子就想要女儿,可生来生去总是小子。认个干闺女带一带吧,能招来个妹妹也说不定呢!这孩子的眉眼,我一见就喜欢,好像上辈子见过,说不出什么地方,就是觉得熟熟的……”她捏着孩子柔软的小手,半天没放开。

  锡古苏特说:“难得大哈屯看得起她,我也得把这孩子的来历说清楚。她是我的内侄女,她的阿妈是卡林娜的妹妹,叫玛丽亚。她们姐妹本不是鄂温克人,也不是蒙古人……”

  洪高娃笑道:“这不用说,一看就明白。”

  一个鄂温克猎人在大森林雪橇道上碰到一堆死人,不是遭强盗或猛兽袭击,就是被大风雪的严寒夺去了生命。只有包裹在大皮袍中紧紧相拥的母女三人侥幸活下来,跟鄂温克猎人回到部族,成了一家,便是锡古苏特的岳父、岳母、妻子卡林娜和妻妹玛丽亚。岳母至今不会说这边的话,她的来历也无人知晓……讲了这段故事,锡古苏特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敖登格日勒五岁那年,她阿妈生病去世,把她托付给我们。玛丽亚生了一儿一女,妹夫从来就身子骨弱,长年有病,那个儿子今年只十二岁,留在身边照看,实在没有余力再管这孩子。我这里有敖登,小姐妹俩依着卡林娜正好做伴儿。五年了,敖登格日勒就在我家过活,像自己亲闺女一样。这孩子心肠好,常常回去看望父亲和哥哥,卡林娜和敖登也一道去帮着干些个家务活儿。这次回科尔沁,本想把妹夫一家也带回来,可妹夫的病又走不了远道,只好把冻死的牛羊都留给他们,算来能熬过冬春两季。到这会儿七月了,总该没事儿了。大雪灾后春夏牧草会格外肥壮。”

  洪高娃听得神情黯然,回头见敖登格日勒大大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便温柔地抚摩孩子小脸:“想阿爸阿哈了?”

  小女孩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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