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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萨木儿几乎一夜不眠,很不安,很烦躁。想到自己那些可怕的梦,想到尊格大法师卜出的凶卦,她一刻也等不得,天刚亮,就催促众人出发。

  山路曲折难行,萨木儿却不听巴雅尔劝说,策马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太阳升上半空的时候,他们已经越过了两重不高的山丘。远处山间,一阵阵轰隆轰隆的闷响。昨天打前站的侍卫证实说,这就是他听到的雷声,看样子今天那边还有雨。

  萨木儿心急火燎,鞭着马,径直朝雷声响起的方向猛跑。

  一个多时辰的奔驰,不顾一切的飞跑,在一处山口被突然遏止。就像暴雨后山洪暴发,最初泥黄色的浑浊水头突然间从山口奔泻而出那样,只见数十人的骑队冲出来之后,后面的人马便如喧嚣的洪水从山口狂涌而来,纷纷扑向山间的小路,刹那间铺满了整个儿山谷,山谷间顿时黄尘滚滚。

  萨木儿赶紧领众人侧到山坡,把大路让出来。年轻的鲁丹叫出了声:

  “天哪!他们是在号哭吗?……”

  一个冷战从萨木儿背后滚过。泛滥的洪水越冲越近,看得越分明:这是队不成队、伍不成伍的溃军!没有旗帜,没有鼓手号手,分不出官和兵,全都盔甲零落,箭囊空空,许多人头上肩膊上缠着带血的白布,许多人和马身上仍然血迹斑斑,号叫、怒骂和哀哭与黄尘浓雾绞缠一起,笼罩在庞大人流的上空,许多马背上还横驮着无知觉的人——是重伤者,还是尸体?……

  溃军流动很快,像在逃避追兵。大潮涌过之后,人流稀疏了,后面那些走不动的老弱伤者,反倒不在乎地慢慢信马而行。巴雅尔上前拦住一名牵马步行的汉子,递给他扁圆酒壶。汉子如饮琼浆,一仰头,咕嘟咕嘟眨眼间就喝下去多半壶。他有些抱歉地还回酒壶的时候,原先死气沉沉的黑脸上泛出淡淡红色,有了几分生动。

  “兄弟,这是怎么啦?”巴雅尔接过酒壶,尽量平静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败了!让南朝人打散了!”

  “怎么会?我们瓦剌勇士何等剽悍善战……”

  “你知道南朝多少兵马?忽兰忽失温山下的河谷平川,都被他们填满了!”

  “可马上功夫,南朝人怎么能跟我们比!”

  “是呀!头阵和二阵,我们干掉他们少说也上千,把他们狠狠打下了山!谁想他们那个朱皇帝,竟亲自领了骑队冲上来拼命,我们大队人马正好顺着山势迎头压下去,可谁也想不到,他们身后不知什么地方藏着的妖器,打雷也似的就炸响了!就见一团火光飞过来,我们的人马眨眼就倒了一大片。马匹受惊又四处乱窜散了阵,南朝人还不趁机大杀大砍?……唉,别提啦!……”

  “今儿早上我们在远处听到过雷声,难道就是南朝人的妖器?”

  “是啊!昨天我们退到前面山口,正遇上额色库诺颜率领的后援赶到。大诺颜下令重新集结人马,要反攻回去把南朝人赶走。可这回追上来的南朝人根本就不照面儿,还论什么马上功夫,上来就使他们那妖器,成排成排喷着火打过来,咱们的人马又成排成排地倒!……就这么,败了,散了!怕南朝人马追赶,大家各顾各,只管逃命,顺几个山口逃,没见后面有追兵,也就不慌了,慢慢儿回吧!……”他叹了口气,沉重地接着说,“可我回去怎么交代呢?手下二十个兵,头一阵折了两个,二一阵折了一个,被那妖器损了五个,早上在前面山口又伤了三个,剩下的都冲散了,两个亲弟弟还是我带出来的,也不知死活……见了我那老额吉可咋说呀!……”

  这会儿,几颗浑浊的泪珠滚落在他黧黑肮脏的面颊上。他接过巴雅尔再次递来的酒壶,又喝了几口,抹抹嘴,还回酒壶,转身要走。巴雅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巴雅尔回头看看女主人,说:“我们是顺宁王属下,分做后援的,得消息晚了,刚刚赶到。”

  “长生天保佑,你们命好哇!不用吃南朝人妖器的祸害了……”

  “可我们得找到家主人巴图拉王爷。”

  “巴图拉王爷?谁知道现如今在哪儿啊!最后见到他是昨天,在忽兰忽失温山上,他跟大汗在一起……”

  “今天没有看到他吗?”萨木儿忍不住抢着问。

  汉子用失神的眼睛扫了萨木儿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攀上山顶侦察的侍卫回来禀报:各山头山间道路上,都已经看不到人马的踪迹了。萨木儿面色阴沉,拧着眉头,用力做了个手势:往东走!

  东去的路,走得沉重。沿途都是溃败的痕迹,走不远就能遇到因伤重不支而死去的人和马,更有遗弃遍地的残甲、断枪、断弓甚至箭囊马鞍。众人在沉默中急急赶路,大家都心中无数,女主人心急火燎地往前冲,在大败之后的战场上难道能够找到王爷?但萨木儿此刻眼睛里冰霜一样的寒光,让众人在这样的夏日都冷得打战,谁敢说个“不”字!

  又翻过两重山,走上一处山间开阔的慢冈。眼前的景象让萨木儿猛地勒住了马,马儿扬起前蹄,长嘶哀鸣。跟在萨木儿身后的达兰台和鲁丹也几乎同声尖叫,又同时用手掩住嘴,两人的眼泪一齐落下来;巴雅尔他们刚登上山冈,也全都立住马,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

  方圆数里高低错落的慢冈,布满了人和马的尸体。几百?上千?火烧过的草和小树还在冒黑烟,开始偏西的六月阳光格外毒辣,大地蒸腾出血和铁的极其难闻的腥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小心地屏住呼吸。空中充斥着看不见的火舌火浪,无情地燎烤着大地。显然,这就是四个时辰前,和南朝人马最后一战的地方,他们败得很惨的战场。目光所及,阵亡者都是身着草原人长袍和瓦剌铠甲的战士。尽管长途奔驰让萨木儿一行汗流浃背,尽管烈火般的酷热从头到脚包裹着每个人,但此刻的心头是冰天雪地,冷得发抖。

  仿佛在回应萨木儿胯下骏马的嘶鸣,冈坡下的山谷中也有阵阵马嘶。于是,马队里的马接二连三地跟着嘶叫,用它们的语言呼唤,便有五六匹受伤的、受惊的、疲惫的马先后从它们藏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近来。一匹血迹斑斑的白马,在死人堆里试探地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终于站定,低头嗅嗅闻闻,仰头发出长长的低沉的鸣叫。大家赶过去,见白马正用它长长的鼻子轻轻拱一个人的脸。那个浑身血迹死气沉沉的人,手指竟然动了。

  侍卫赶紧伏在那人胸口听了片刻,高声叫起来:“他还活着!”

  萨木儿立刻命所有的人去战场搜索,救助那些还能活下去的弟兄。大家分散到各处,用水,用酒,又救回来五个重伤昏厥的人。萨木儿下令,用刚刚从战场收回来的马,驮上这些伤员,由两名侍卫护送回老营。

  巴雅尔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回去吗?”

  “不!还没有找到王爷和王子!去忽兰忽失温!”萨木儿口气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巴雅尔不甘心,低声又说:“再往东,就更危险了。”

  萨木儿双目圆睁,目光如炬地盯住巴雅尔:“你不想想,要是王爷和脱欢也像他们这样受了伤,躺在死人堆里等着救援,我们不去,让他们父子等死吗?”话未说完,她猛地一扭头,一串泪珠甩了出去。

  “不是在下胆小,”平日罕言寡语的巴雅尔硬着头皮进言,“实在只有这么三十来人,万一遇上南朝人马,哪里是对手?在下死一百遍一千遍不算什么,公主王妃要有个闪失,我罪孽就大了,就是下了地狱,几辈子也不得翻身呀!”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快走!”萨木儿冷冷说罢,一挥鞭,率先策马向东奔去。巴雅尔无奈,只得领着众人紧紧跟上。

  忽兰忽失温,红山口,果然名副其实,在夕阳的特殊光影中它红得像火焰,红得像鲜血。萨木儿一行终于登上忽兰忽失温高高的山头,看到的是从他们脚下沿着平缓的山坡向前延伸铺开的方圆十多里开阔地,全都沐浴在柔和又妩媚的粉红色斜晖中。但所有的人都像被傍晚的冷风冻僵了一样,鲁丹“哇”的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呕吐,没有人能够说出话来,只有发抖,抖得牙齿敲击声震耳欲聋!他们看到了他们至死也不能忘却的景象——

  在这片绵延十多里、像是覆盖着红艳艳美丽轻纱的山间平地上,竟铺满了那么多、那么密的尸体。像是河滩上数也数不清的石头子,看不见哪里是边是沿。纠集成团的像土堆,像小山,分散平铺的像大屠宰场上被杀的成群牛羊。那些黑色、棕色、暗红色的成片斑块,也和屠宰场一样,都是变干了的血迹。能看到到处抛散的残肢断臂和头颅,也能看到横七竖八的残断的兵器和插进地面的密密芦苇般的箭杆,还能看到瓦剌的军旗和南朝的龙旗各处攲倒。瓦剌人的盔甲长袍和南朝人的短衣胸甲,间隔着纠缠着,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拼杀,此刻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们的父母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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