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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你不知道吗?索鲁丹来了,在草原上到处做生意。壁毯和银壶都是他便宜卖给我的。”

  “哦?”巴图拉眼睛没有离开壁毯。索鲁丹是个撒马尔罕商人,过个三两年就会出现在蒙古草原,用他的阿拉伯地毯壁毯和许多精美物件换取各部落的马匹、皮张、药材,生意做得不小。巴图拉知道索鲁丹来,是因为萨仁太后那里出现了许多糖块、葡萄酒、葡萄干、杏干、无花果干等等蒙古本地没有的零食。他喜欢看萨仁翘着小手指,拈着又酸又甜的金黄色杏干,放在洁白如珠贝的小牙齿间轻轻咬嚼的样子,那娇柔和天真,叫人说不出的心疼。如今面对这气势不凡的壁毯,他在心里又不能不承认,和品位高雅、胸襟开阔的萨木儿公主相比,萨仁只是个小女人。“那么这就是撒马尔罕城了?那里有这么大的水,能载得动这么大的楼船吗?”

  “不是撒马尔罕。这是波斯国的忽鲁谟斯城①。索鲁丹说这壁毯和银壶,都是他在忽鲁谟斯城办来的上等货色。那个城建造在海岛上,普天下的商人,从最北边的斡罗斯到最南边的印度,不管几万里,也不管路途多艰辛,都要带着自己的货物去那里贸易,能赚大钱。他说他每年都去一趟,路上就得走半年。”

  “可他来和林,差不多要走一年吧?”

  “所以他隔两三年才能来一趟嘛。”

  “这些船楼是哪里的?我看着怎么有点儿像是南朝汉人的东西。”

  “好眼力!那就是南朝皇帝派去的大船队。索鲁丹说他去年到忽鲁谟斯城的时候正好碰上,说那宝船真是大得吓人。说是一只船上能住上千人哩。索鲁丹说南朝的船队共有六十二艘船,行在海面上乌压压一大片,官兵好像有三万人……”

  “三万?”巴图拉的目光骤然从壁毯移向萨木儿,“他说是三万?”

  “是呀,他说要是船上的官兵全都上岸,也够吓人的,攻城拔地不在话下。”

  “波斯当地的国主官员,就不提防他们?”

  “索鲁丹说,南朝船队第一次靠岸的时候,着实把当地人吓着了。可这船队自称是天朝的宣慰使、宣威使,又带来人们从没见过的漂亮瓷器、丝绸、铜铁器来市上交易,全城都轰动了。那位带领船队的郑和老爷,又和蔼可亲,买卖公平,出手大方,没有人不喜欢他,都盼着他再来。后来这个郑和,还真的差不多隔一两年就去一次,算来索鲁丹遇到的,不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了。”

  “那就是说,七八年以前就……”巴图拉沉吟着,又问,“南朝船队是专程到忽鲁谟斯去交易?”

  “不。说这个大船队遍历南海、西洋、红海,好多地方……哦,还说他们每到一国一地,就宣谕大明皇帝的天威恩义,要这些人往天朝朝贡,结盟交好。”

  “哼,好大的胃口,还想追上咱蒙古的成吉思汗不成!”

  “不可能!”萨木儿一听这话,顿觉逆耳,一昂脑袋,“永远没有人能超过我们的圣主成吉思汗!”

  对妻子这种惯常的执著,巴图拉早就见怪不怪了,只问:“他们一次次船行几万里,总不会只为了卖掉他们那些瓷器丝绸吧。”

  萨木儿恍然回忆道:“对了,索鲁丹还说,他们每次都要购买很多阿拉伯种马,比我们种马场养的要好。……这,是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看这样子,咱们要夺回中原,重建大元,怕是不易……不过,要是瓦剌和蒙古本部联手,倒还有点儿希望……”萨木儿越说越像在自言自语:“几十年了,为什么总是杀个没完没了!……”

  巴图拉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向萨木儿。萨木儿坦然迎接,说:“你别这么看我,我问了乌尔格,他必须对我说真话!……你要是真有本事,在西汗和东汗之上,立一个真正的全蒙古大汗来统辖,为什么一定要杀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呢?终究都是蒙古人嘛……”

  “笑话!”巴图拉冷笑一声。真是妇人之见!混战了这么多年,都是凭实力说话,谁服得了谁?你想和,谁跟你和?!当年成吉思汗靠的就是几十年的搏杀,有一半蒙古部族永远消失在统一战争中,大蒙古帝国是从血海里崛起的。今天又有什么不同?只是南边多了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可恨的、不好对付的永乐皇帝!……要杀灭世仇阿鲁台、征服整个儿东蒙古,就不能不顾虑南朝的干涉。能够派遣三万官兵的大船队几下西洋的明朝,其国力兵力到了什么地步?举瓦剌汗国全力,能够与之抗衡吗?……他忍不住抱怨:

  “要不是你放走洪高娃,阿岱汗凭什么自立?宁可杀了那母子俩,也不该落入野心勃勃的阿鲁台手里,弄得眼下这么麻烦!……”

  “谁让你拥立答里巴?要是依原议立脱脱不花,哪有这些麻烦!”萨木儿立刻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巴图拉不再回应萨木儿,只是鼻息粗重,胸口也在大起大落,看得出,他在压制内心的骚动。后来他更换话题,改用柔和的口气说:“好在咱们还有喜事临门,我也是为此专门赶回来的。要杀羊杀牛备好酒!”

  “什么喜事?”

  “下午有媒人登门。”

  “给脱欢提亲的吗?”萨木儿脸上有了笑意。

  “不,是给女儿。大汗斡尔朵请来的贵客做媒人。”

  “啊?”萨木儿吃了一惊。

  “要把女儿说给答里巴大汗,嫁过去就是大哈屯了!”巴图拉刹那间满面春风,唇边有了真正的笑意,“我们家族多少辈子,还从来没有出过尊贵的皇后呢!”

  萨木儿立时满面乌云,这半日来因丈夫雄心受挫身处逆境而产生的怜悯、所恢复的温情顿时一扫而空。她说:“女儿才七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先定亲,等到了岁数再完婚不就好了吗?”

  “那好,就让他们不停地来求婚吧,我倒要考验考验他们的真心和耐心。”萨木儿尽管心里很气,却慢悠悠地喝着奶茶慢悠悠地说。她当然知道,草原上的婚事,当父亲的做主,只因她是黄金家族的公主,才不敢忽视她的意愿。

  “这又何必呢?……”巴图拉低语中透着无奈。

  “想听我的真心话吗?”萨木儿把银茶碗朝桌上用力一蹾,盛气地说,“我不是不想把女儿嫁给大汗,我是不想把女儿嫁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巴图拉叹息着小声说:“你看你,你看你……这个节骨眼儿,你就不能帮我一把?……”语调和表情,都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这让萨木儿心下一软,嗓子眼儿热辣辣的。

  然而,也正是丈夫的这种反常提醒了她,巴图拉非常需要这桩婚姻!她立刻悟到,这桩婚姻的最终指向,还是答里巴大汗最需要的传国玉玺。西汗必须依靠这方传国玉玺,才能从气势上压倒娶了洪高娃哈屯的东汗。

  所以,巴图拉才肯在抛弃了她半年之久后,突然归来。

  所以,巴图拉才肯在她面前低声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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