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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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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儿女情长 一 乌云低压,雪花纷纷扬扬,如同扯着羊毛絮片。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就浓密得叫人透不过气。风头如刀,割得脸生疼,寒冷彻骨,让马毛和人的毛发都结上雪霜冰凌。经历了三个月的日夜逃亡,又翻山越岭,穿密林过溪涧地四处探寻母亲,躲过了多少次生死一线的险境,终于来到了这里。疲惫已极的洪高娃心想,这次若再扑空,她一定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死。她苦够了。 狗们在狂吠。在纷飞的雪片中,那毡包就像一朵白莲花。一位老妇人掀帘出来,安抚住那两只想要扑向外来人撕咬的毛烘烘的大狗,沉静地说: “大雪天路难走,远道来的客人,进来暖和暖和吧!” 一听这隔绝已久却依然熟悉亲切的声音,洪高娃冻僵的心和身体顷刻开始消融,开始变软,嗓子眼儿里却像堵着什么硬块,使她拼尽全身气力才叫出一声—— “额吉,是我,你的女儿洪高娃……” 只这一句,就耗尽了她。像晒在毡包顶上的干瘪蘑菇,被大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落了地,洪高娃就那样倒下了。昏迷前的一瞬间,她还记得怀中的小儿子,想着千万不要压着他,但她的意识已经来不及控制身体,身体异乎寻常地仰面朝天,后脑勺儿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额吉惊呼“洪高娃!”阿寨大叫“阿妈!”胸口的婴儿哇哇大哭,哈喇忽难的汪汪吠叫,她都一点也听不到了。 老额吉连忙唤出老伴胡珠里,加上小阿寨,一同把洪高娃连同她怀中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温暖的毡包。老额吉处理所有的事情都不慌不忙,沉着干练,只有进了毡包,脱去厚厚的皮袄,看到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儿,老额吉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她整理着女儿披散的乱发,声音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连着好多天,洪高娃都陷于昏迷,面色惨白,嘴唇无色,手脚冰凉,脉搏又细又弱,呼吸声几乎听不到。帐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就躺在生与死的交界处,随时都可能离开他们。 老额吉指挥着大家极力挽回洪高娃的生命。全家人日夜陪护,老额吉特别配制的草药。另外还有个小婴儿需要喂养。老额吉、胡珠里和阿寨都很劳累,只能时不时轮流睡一会儿。老额吉和阿寨理当尽心尽力,难得胡珠里也毫无怨言地承担了在严寒的冬天里男人应该做的一切:加固帐篷,劈柴取水,照看牛马鹿和羊群。 洪高娃却没有起色。偶尔清醒,也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不认识母亲和孩子,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所以,那天深夜听她微弱地叫了一声“阿妈”,又叫了一声“阿寨”,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老额吉赶紧把小小的油灯拨亮,放在女儿头边,见女儿无力地抬起手,又赶紧把小婴儿送到她怀中。她一手捏着婴儿的小手,一手揽过阿寨的胳膊,面向老额吉,无色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又缓慢地轻声说: “阿妈,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孩子们……求阿妈把他们带大……女儿对不起阿妈……给阿妈添累赘了……” “不,不,洪高娃,”老额吉不住地摇头,“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孩子这么小,阿妈又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敢接你这么重的托付啊!阿妈要是跟脚也走了,孩子们不就都成孤儿了?……” “阿妈,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可我没有力气挣扎了……”两颗硕大的晶莹泪珠从洪高娃眼角慢慢滚向腮边。她闭上了眼睛。 “洪高娃!孩子!你要拼命挣扎出来呀,我们大家帮你!”老额吉老泪纵横,用满是皱纹的粗大的手,轻轻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珠,跟阿寨祖孙俩一个撬开牙关一个灌,把一碗人参汤药都灌了下去,又用热布巾给她擦手擦脚擦身,直到发红。天快亮的时候,洪高娃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是昏睡…… 此后,时好时坏,起起伏伏,洪高娃很长时间没有脱离危险,大家也始终悬着心,竭力救护,直到过了冬至才稳定下来。 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洪高娃,竟又陷入极度的沮丧和厌倦,从早到晚沉默无语,缩在帐篷角落里一动不动,跟堆在那里的衣物被褥没有两样。她面色灰暗,眼睛无光,神情呆滞,对什么都不在意,没兴趣,叫吃饭喝药就张张嘴,叫睡觉就垮下来似的一下倒地。对大病初愈的她,谁都顺着,不敢说一句重话。但看她这个样子又都觉得揪心害怕:难道一场大病把原来的洪高娃换走了,另一个陌生冷酷的灵魂占据了她的躯壳? 漫长冬日,全家人爱围着火盆说话儿。阿寨好记性,能把他记事以来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和林城里的宫院,魁梧高大、对他十分疼爱的继父鬼力赤汗,通向明朝边关的长途跋涉,宽广辽阔的居延海和美丽的额济纳、神秘的黑城……说的最多的,还是被邀去即汗位却遭到劫杀,成为奴隶的这一年。老额吉不时插话,祖孙问答间,老额吉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寨也受到启示,猜到了许多内幕。 而胡珠里说的,是阿寨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生活。胡珠里不是真正的蒙古人,他的阿妈不是女真人就是达斡尔人,他出生不久父亲就一病而亡,阿妈改嫁,胡珠里就在草原上流浪,给铁匠、鞍匠帮过工,给巴颜家当过仆役,还做过盗马贼,直到逃进大兴安岭山里,才真正如鱼得水,成了一名强健剽悍、远近闻名的好猎手,被山里一个鄂伦春老猎人招做了上门女婿,一家三口很是和美。不料一场大病连续夺走了他的妻子和岳父,他认定是上天惩罚鬼神报应,决心要请最灵验的萨满法师为死去的亲人作法消灾。他请到的,就是洪高娃的阿妈,这位山北草原上最著名的亦都干。法事结束后,又有过好多次与神灵无关的来往,结果是亦都干离开草原进了山,成了胡珠里的老伴。十年了,老两口儿相亲相爱、相依为命,打猎采药、养羊养鹿,其乐融融,竟越活越年轻了。 也难怪洪高娃屡次找不到她,老两口儿只在草木枯黄的时节才下山,寻找一处背风向阳的山窝子过冬,在靠近族人的浩特,拾起她的本行:作法事,行医看病,当“断脐带妈妈”。开春以后,草木一返青,他们就又回山里大森林中去了。行踪飘忽不定,谁都难找到她。 祖孙三人每天围火闲谈,轻松自然又亲切,奶茶飘香,奶酪干诱人,十分温馨。三头大狗也很友善地互相依偎着卧成一团。老额吉怀里的小孙子时而静静地睡,时而奶声奶气地咿咿呀呀,似乎想挤进大人们的交谈,逗得大家好一阵笑。有意无意间,他们都时时回顾窝在暗处角落的洪高娃。他们是说给洪高娃听的,希望引起她的兴趣,希望她有所反应。 洪高娃却像尊石像,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转。 怎么办?大家都很发愁。难道她的病就好不了了? 这天,老额吉抱着欢蹦乱跳的小孙子坐到女儿跟前,笑道:“看看这小子多欢实多壮!我都抱不住他了。快周岁了,该有名字了,先起个乳名儿吧!” 洪高娃垂头坐着,不动,也不做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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