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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把秃孛罗夫人笑着责备她:“你真糊涂,公主和额色库是姑表兄妹呀!”

  太平夫人双手捂着面颊,连声说:“该死该死!我怎么忘了这回事!”她连忙站起身,朝着萨木儿蹲下去,躬身低头:“公主莫怪,我赔罪,我赔罪!”

  萨木儿只做了个手势,让她起身入座,转脸问把秃孛罗夫人:“你离他最近,听说西海那边年成不好,到底怎么样?”

  把秃孛罗夫人叹口气,说:“今年初春一场大雪,冻死好多牲畜。本来乌格齐被杀,克勒古特部落的人马损失就在一半儿以上,一闹灾,又逃亡不少,现在怕是连五千人都不到了……大哈屯斯琴回到西海就病倒了,听说日子也不多了,他们的儿子额色库的元配夫人近日病死,就一个儿子,又从马上摔了下来,没保住……”

  阿拉克夫人咳了一声,愤愤地说:“这真是老狼专咬病羔子,老天爷偏欺负倒霉的人!太不公平了!额色库真是可怜!”

  萨木儿黯然神伤。他们虽然是姑表亲,但距离遥远,来往甚少。额色库的长相跟他为人一样,平实、厚道,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微笑,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八年前,父汗被杀,乌格齐舅舅拥立坤铁木儿为汗,她刚嫁到哈纳斯,额色库曾奉命来搜捕本雅失里,那是长大后表兄妹第一次见面,这次见面就是处于对立局面,双方都觉得尴尬别扭。就是那样,萨木儿也觉得他的面貌和脾性与小时候没有两样,很容易就把他对付走了,后来想起,她明白,也就是这个厚道的表哥啊!如今,这样接踵而来的打击,他能撑得住吗?……

  太平夫人还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额色库也是西海草原有名的好骑手,神箭手!可天灾人祸一齐压下来,再勇敢的巴图鲁怕也得……唉,可惜这个瓦剌勇士了!”

  “他没垮!”把秃孛罗夫人口气中一派赞赏,“他葬了父亲以后,在草原上为父亲设了灵牌和灵帐,守着灵帐直到现在也不离开,天天练武练骑射,箭靶子都做成马儿哈咱的形状。都说他灵前发了血誓:一定要亲手杀死马儿哈咱,替父亲和岳父报仇!……”

  夫人们都抢着表示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蒙古巴图鲁,真正的英雄好汉!萨木儿在心里盘算着:额色库毕竟是瓦剌勇士,而马儿哈咱是巴图拉和额色库的共同敌人。这个时候拉表哥一把,应该是两好的事情:额色库若能捐弃前嫌,依附巴图拉,巴图拉也会因瓦剌联盟的扩大而高兴……

  瓦剌四部的会盟顺利完成。四部共同上表明朝永乐皇帝,表示自愿纳贡称臣。但事到临头,阿拉克变了主意:他愿意加盟瓦剌,但不肯向汉人朝廷降顺。巴图拉明白,阿拉克只是想借会盟之力对抗阿鲁台,他的驻牧地离南朝太远,边境马市贸易和朝贡贸易所得好处有限,因而他宁可向北发展,好能够得着伏尔加河的斡罗斯商人。巴图拉也不勉强,随他所愿。

  对本雅失里,瓦剌四部承认他是全蒙古大汗,但不纳贡,不朝拜,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与蒙古本部拉开距离。

  明朝反应非常迅速,转过年来的春天,就正式册封巴图拉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

  春末夏初,明朝特使来到三位瓦剌王爷齐聚的科布多,向他们颁发册封诏书和金印,三位王爷得到了完全相同的丰厚赐赏。还有赐给王爷夫人的物品。

  那正是草原绿得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分外灿烂的日子。王爷和夫人们穿上朝廷赐给的礼服,戴上王帽,向东南跪拜谢恩的时候,真是花团锦簇,一派金碧辉煌。围观的瓦剌人成千上万,人人盛装,处处笑颜,像在过节。对南朝汉人的仇恨、瓦剌部落间因早年争斗产生的嫌隙,都在这和平欢乐的气氛中淡化了。

  典礼完毕、大宴过后,萨木儿回到自己的寝帐,望着大案上堆放着的色彩绚丽、花样繁复、闪着金星的缎匹,一盒盒胭脂香粉和香蜡,摸着身上全然是汉人贵妇式样的彩绣宝金衣,那多少年没有见过的精致花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着一阵阵地想哭。巴图拉进来,他已经去了王帽和蟒衣,还穿着那件又威风又好看又方便的胸背绣麒麟的织金比甲,一声不响,只轻轻抚摩着妻子的肩头。

  萨木儿回头看到是他,伏在他怀中,真的流泪了。她抽抽噎噎地小声说:“四十年啊,只在四十年前……他们还是我们的臣子奴仆……还是我们赏赐给他们官职和恩惠啊!……”

  巴图拉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委屈你了……相信我,总有一天,让你扬眉吐气!”见萨木儿从浸满泪水的浓密睫毛下抬眼望着自己,他咬咬牙,闭了闭眼,换了口气说:“你得明白,咱们穿上这套高贵的王爷王妃礼服,你那兄长很快就要来讨伐啦!”

  萨木儿一惊:“会吗?”

  巴图拉说:“一定。”

  萨木儿又看到了丈夫眼睛深处突然闪过的绿色光点,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颤抖了一下。“你就不能也……”她想说归顺,却又说不出口,因为按照草原法则,本雅失里是巴图拉的杀父仇人,她也猜到本雅失里曾重重地伤害了巴图拉,而在赛里木湖畔的瓦剌四部会盟以后,就更没有这种可能了。可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如果你和他面对面,能不能放他一马?……就算是为了我?”

  巴图拉面颊的筋肉抽动了几下,说:“为了你,我已经饶过他两回了!我答应,为了你,我不先动手。但是他若犯我,就绝不会有第三回!”

  他眼睛里的绿色光点收敛了,却闪出更强的亮光,如冬雪样寒冷,如冰碴样锐利,让萨木儿心慌意乱,只觉得一道寒战划过。

  五

  明朝册封瓦剌三王的消息传到和林,本雅失里怒不可遏,立刻召见明朝使臣郭骥,召见大臣阿鲁台和马儿哈咱。

  坐上大殿正中铺设着虎皮的大汗宝座,本雅失里的怒气渐渐平息。本雅失里即全蒙古大汗位至今已经一年。但登上宝座时的喜悦、得意和睥睨一切的快感,仍然新鲜得令他着迷。自懂事以来,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活着的唯一追求,就是当大汗!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如愿以偿。如愿以偿带来的满足感真是莫大享受!他要永远享受,紧紧抓住,到老,到死。

  那位乌纱帽、大红袍、三绺长髯的明朝使臣按礼节向大汗躬身下拜之后,本雅失里毫不客气地厉声质问:

  “你们南朝竟敢册封瓦剌三王!什么用心?”

  郭骥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位大汗。

  他早就认识这个本雅失里。十多年前,郭骥曾作为明朝使臣,出使撒马尔罕帖木儿汗庭,因帖木儿汗对明朝的态度忽而友善忽而敌对,郭骥竟被扣留了十多年不得归国。他见到过初来投靠时没着没落的本雅失里,一副落魄的可怜相,同为困苦潦倒之人,他俩一同偷偷喝过酒;他也见到过后来一步登天、被帖木儿汗奉为上宾招为驸马的本雅失里,很记得他那冷漠高贵、目中无物、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在撒马尔罕,他就知道本雅失里驭下严酷,不能容人,跟从者稀少,断定此人并非大器,难成气候。他也断定帖木儿汗看重的是此人随身带来的传国玉玺,谁想此人竟凭着这玉玺登上了蒙古大汗的宝座。郭骥是趁着帖木儿汗已死、撒马尔罕大乱的机会归国的。永乐帝得知他与本雅失里有这一段渊源,故派他做了招抚蒙古汗庭的首要使臣。

  郭骥保持着大明国使应有的礼节和矜持,微笑着答道:“我大明朝廷于境外各国各部,一视同仁,好意相待,并不厚此薄彼,但一定有来有往。去秋,瓦剌三部应我大皇帝诏谕,表示同心归诚之意,所以册封王爵,此乃顺理成章的结果,何谈‘用心’二字?再说,大汗东归即位以来,我大皇帝对大汗岂不也是一片好心,还用郭骥多说吗?”

  本雅失里的眉头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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