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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两个魁梧的男人对视着,都不肯垂下自己的目光。额勒伯克眼里一片轻蔑,轻声说:“可惜我动作太慢,不然……”

  乌格齐鼻子里一哼,说:“所以,与其被你灭掉,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额勒伯克大汗瞥一眼坤帖木儿,更加轻蔑地昂起头,撇着嘴冷笑:“哼哼,当日要是斩草除根,怎会有今日后患!行善积德真是大忌!让这么一个长不大的侏儒小人得志……”

  坤帖木儿嘶声怪叫,从瓦剌兵手中夺过长枪,狠狠朝前一杵,锐利的钢枪尖闪着光芒,直逼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尖声喊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把传国玉玺还给我!饶你不死!”

  “还给你?笑话!那属于我们忽必烈大汗的子孙!”额勒伯克大汗昂起头,闭了眼睛,全然一副宁可受死也不屈服的模样。

  坤帖木儿气得发疯,浑身发抖,大喝一声,身体朝前猛扑,用全力刺出了一枪。枪尖穿透了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从后颈扎出。大汗忽然睁大了眼睛,喊不出一点声音,就这样慢慢地倒下去。坤帖木儿用力拔出长枪,鲜血随之喷射,大汗喉咙里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喃喃地说了几个字,瞪着双目不动了。

  坤帖木儿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搜!”说罢领着瓦剌兵们四散各处,翻箱倒柜地寻找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传国玉玺。

  额勒伯克大汗倒下的地方,离洪高娃脚边不过三步远,她看到他的嘴唇翕动,也听到了他最后说出的三个字:“洪——高——娃……”

  她从来不爱他,为了被害的丈夫,为了时刻处在危险境地的腹中的孩子,更因为他的强横霸道,她恨他,在心里把他叫做“黑心大汗”。若不是她深信大汗的尊贵来自天命不敢违抗,若不是极力想要保存丈夫的这点骨血,她也许会想方设法害死他。可刚才他用力一推,又让她有些感动。无论如何,在危难突发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到底还算个男人。他最后叫着自己的名字死去,也让她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怜悯。反正也躲不过,她理理头发,整整衣袍,一把推开了沉重的帷帘。一时间,一片叽叽哇哇高高低低的喊叫,随后便是一派沉寂,人们停止动作,无数双眼睛全都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金红色丝绸宽袍,掩饰不住已然显得笨重的身孕。

  只两步,洪高娃便走到额勒伯克大汗的遗体旁,慢慢蹲下,伸出手,合上他依然睁着的眼睛。她没有一滴泪,只觉得这是个可怜的男人,她平静地轻轻说道:“但愿一死消了罪孽,愿上天原谅你,早日超生……”

  她能感到,在无数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一双特别明亮特别有力,甚至让她面颊上掠过微微的温热。她站起身时,习惯地挺直身躯,像皇后那样高傲地昂起头,抬高目光。但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却已来不及改正了,只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护住凸起的腹部,垂下了眼帘。

  乌格齐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突然大踏步冲过来,又突然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脚。一脸的傲然和轻蔑掩不住眼睛里孩子般的好奇,他说:

  “你,就是洪高娃?!”

  好像是问话,口气却很肯定。

  洪高娃知道自己面临着巨大危险,正在生死一线之间:人群中的任何一个,随时都能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了她,只需手起刀落一个动作,不会遭到一点非难,反而会因灭除祸害而留名青史。她应该做出可怜的样子,恳求饶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讨饶,她张不开嘴;下跪,又不情愿。可怜的孩子在肚子里抗议似的伸胳膊踢腿,似在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她立刻变得镇静异常,虽然身体保持原来的姿势,两只胳膊却都移到腹部,紧紧地搂住,脸色苍白,依然低眉垂目,静静地却又非常清晰地说道:

  “是,我就是洪高娃。我有罪,但我没有错。”

  声音明亮又圆润,没有一丝颤抖和恐惧,余音还在空中缭绕,那勇气和必死的信念,却令挤得满满一屋子的手持刀箭长枪、浑身血腥满脸杀气的男人们大为意外,刹那间都怔住了,不是面面相觑,就是张大了嘴发呆。围了上百人的偌大屋宇中,此刻竟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沉静。好一阵儿,沉静终被乌格齐又低又浑厚、震得人头皮发颤的惊叹打破了:

  “老天!这样的女人!想不到真有一颗男子汉的心!一颗狮子的心!”

  洪高娃心头一热,意外、惊奇又有几分感激,不由得抬眼看看面前说话的人。二人目光碰触的瞬间,乌格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儿再挪移不动,低声自语:“哦,哦,这样的眼睛……”他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只说给洪高娃听,“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那边坤帖木儿猛然醒悟,红头涨脸地冲过来要说什么。乌格齐一手拦住,他的眼睛仿佛燃烧起一团烈火,把炽热和明亮一齐抛向洪高娃。他提高了声音接着说:“我愿意淹死在里面!洪高娃,你跟了我吧!”

  洪高娃别无选择,为母子俩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她从心眼儿里感激上苍,但还是紧紧护着腹部,坚定地说:“不能亏待我的孩子!”

  “放心,我会像亲生子一样待他!”乌格齐说罢,仰天大笑,轰隆隆的笑声让洪高娃听出隐隐雷声。

  她本是乌格齐的战利品,等待她的本应是女奴的命运,可乌格齐却拿她当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藏在怀中。她得到了最精心的照料和最豪爽的爱。记得第一次交欢,他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和她的孩子,极尽温柔体贴,甚至倒换体位避免对她的重压,这使洪高娃差点儿掉下泪来。他对她是尽其所有,不求回报,她从他那里感到的,不仅是宠爱,还有疼爱,像兄长对娇惯的小妹,像父母对偏爱的幼女。在他面前,洪高娃能够无所顾忌地按自己的意愿过活,过去、现在、将来,无话不可说。只是,但凡女子,永远都不会忘记把她从姑娘变成妇人的第一个男人。而她的第一个男人又太出众了,她还是找不到当年对丈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痴迷,这使她怀有几分愧疚;乌格齐待她这么好,是因为她的人品、美貌,还是因为她的孩子是黄金家族血胤?这又让她有几分疑惑。

  至于那个坤帖木儿汗,当时慢了一步,让乌格齐占了先机,却一直不肯死心。无论是趁出猎借机造访,还是以皇后名义请洪高娃进宫饮宴观看十六天魔舞,他总是向洪高娃暗示乌格齐的老迈,也总是目光灼灼似狼。后来乌格齐意外地杀了他,倒让她松了口气,心想那个鸡雏般的小男人,怎么可能是乌格齐的对手!乌格齐一生豪爽坦荡,正直宽厚,汗位必能坐得久长。就算没有对哈尔古楚克的那份爱恋,跟这样的人过后半生,洪高娃也认了。

  可今天,他是怎么了?整整一个上午,她的耳边都反复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他说得那么慢,那么轻,那深深的忧伤是从哪里来的?……

  洪高娃越想越觉得不安,心似乎在腔子里发抖,突然高声大叫起来:“塔娜!塔娜!快领上阿寨,带点儿吃的喝的,马上动身,去春营盘!快!快!”

  洪高娃没来由地心慌意乱,火烧火燎地起急,催促众人尽快收帐篷整装备马,越快越好,赶紧出发。大家也跟着急慌慌,站着,蹲着,坐着,忙里忙慌地喝着奶茶,一片呼哧呼哧的声音,没人敢说一句话。忽然,宫院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叫,让人们都放下了碗:

  “哈屯哪!天塌啦!出大事啦!……”

  塔娜比谁都快地冲了出去,是丈夫多克新西拉的声音!好几个侍女跟着要跑,洪高娃喝道:“都给我站住!是福躲不过,是祸也躲不过,慌什么!太没规矩,不成样子!……”

  众人低头不敢乱动,但谁都看到,洪高娃刚才猛然起身把奶茶碗碰倒了一片,满桌满地淋淋漓漓,她自己的脸色也变得比奶锅里的羊奶还要惨白。

  进来的,是乌格齐汗的贴身侍卫,带来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和铁腥气,他们衣甲残破,血迹斑斑,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尘土伤痕遍布的脸上满都是悲愤和痛苦。侍卫队长和受洪高娃之命跟随乌格齐左右的多克新西拉,走在最前面。多克新西拉把背上那个绣金黄绫长包裹轻轻放在女主人面前,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匍匐着,放声大哭。队长和侍卫们也都跟着跪倒,伏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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