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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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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她的丈夫巴图拉很辛苦。出发前要筹划准备,行进途中要骑着马跑前跑后地巡视,宿营后还要召集各队队长查问情况:属民们干粮够不够,有没有人生病;牲畜是否平安,有没有走失或被盗;次日的路程是多少,所经途中有没有足够的牧草和水源,等等。每天还要到她的车上来,或一同喝茶,或报知情况。萨木儿看到丈夫明显地瘦了黑了,自然心疼,但也觉得欣慰和自豪,因为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很能干很细心,而且对属民很仁慈。 萨木儿渐渐喜欢上了这次漫长的去婆家的行程。 向西,再向西!这是一条可以从草原荒漠和废弃村镇间分辨的路。在大元帝国最辉煌的时候,它曾经是通往东西南北几万里的无数条驿道中的一条。那时候,天下的财富,就沿着这些通衢大道源源不断地输进雄伟壮丽的和林城,输进驿道沿线无数美丽繁荣的大小城镇。如今道路依稀可辨,城镇却早已荒废,难见人踪。虽然南朝大军杀进大漠草原时焚烧了城镇,事实上早在忽必烈大汗大都即位以后,草原上的城镇就开始衰落了,完全依靠外来输血,毕竟难以存活。萨木儿每每路过废墟,想着其中的兴兴衰衰,心里总要难过好半天,总是祈祷父汗能有先辈的英雄气概,恢复大元帝国昔日的光荣。这是以往一直生长在和林宫帐中的她所看不见也想不到的。 她还喜欢途中的所有经历。 她喜欢听着头炮起身,喝奶茶吃早点,然后听着二炮车马起程:马匹的嘶鸣声,骆驼的哀怨声,牛羊的呼噜咩叫声,属民家大人喊小孩哭的嘈杂声,牵赶牲畜的御夫牧人的吆喝声和刺耳的口哨声,挂在骆驼和公牛脖子上有节奏的铃铛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悠扬歌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了一支声势浩大、无法形容的宏伟乐曲,它永远不会使人觉得疲劳,反而让她为凡尘生命的律动和勃兴而感动。当然,她更喜欢巴图拉来陪她,一起说话喝茶,一起骑马巡视。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怕公主劳累?也可能顾虑公主的大车上人来人往不方便,上路以来,这对新婚夫妻还不曾同寝一处。萨木儿心里有些别扭,但公主的身份在那儿,她绝开不了口的,直到五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晚,达兰台服侍她睡下,照例盘腿坐在车门旁守着。听到公主翻来覆去,不时长吁短叹,便上前为她掖好被头,轻声问:“公主哪里不舒服吗?奴才给你捶捶。”说着握起一双小拳头,在萨木儿腿上轻轻捶打。 萨木儿烦躁地一蹬腿:“别捶了!我哪儿哪儿都舒服!”可话刚落音,她一个翻身,拉上被子蒙了头脸,在被子里面嚷道,“我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她用力拖长声音说那个“不”字,像小孩一样带着哭腔。 达兰台轻轻一笑,说:“奴才懂了。这病得找额驸爷医治。去请他好吗?” 捂在被子里的声音更高了:“不好!我是公主!” “可人家是塔布囊,他是你丈夫,你是他老婆。” 被子里的声调降下来,迟迟疑疑地:“那……我是女人哪……” 达兰台笑意更浓:“老天爷造了男人女人,就为的要他们配对成双啊!”听听半晌没有回音,又问,“要不,我这就去请?……” 又沉默了好一阵儿,公主突然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不,我去找他!” 下了车,又返回去,摸出洪高娃给她的草药小筐,放在枕边。 要悄悄地、不惊动别人,好给他一个意外。达兰台领着她,穿过排列得厚厚的驼阵,微微天光使四周模糊可辨,主仆二人很快就看到了巴图拉紧挨驼阵的小帐篷。达兰台示意自己在帐外等候,萨木儿便步步迟疑、步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萨木儿胸口像是揣了只小鹿,怦怦乱跳。从前听人说偷情的女孩儿能惊慌失措到吓晕过去,她还不信,眼下她自己心慌意乱、气虚气短,算是知道滋味了。轻轻掀开厚厚的门帘,与黑暗同时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烧酒、奶茶、羊皮羊毛、青草、烧牛粪的复杂气味,她立刻从中分辨出时时萦绕心头的她的巴图拉的气息。这熟悉的气息,使她的慌乱骤然平息,仿佛奔腾喧嚣的河水一下子流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子,顿时舒缓宽放了。 “谁?”巴图拉竟然睡得如此警觉,萨木儿刚刚迈进帐篷一步,他就惊醒过来,大声喝问的同时,还有拔刀出鞘的响亮声音。 “是我。”萨木儿连忙回答。 “公主?!”巴图拉的声调是这样惊奇,让萨木儿脸蛋儿发烫,手心出汗。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应答一声: “是我,萨木儿!” “真的是你!……公主稍候,我点个灯亮来!” “不!不要!千万不要!……”下一句话萨木儿咽下去了:那会让我更难为情的!黑暗能够遮掩她烧得通红的脸和窘迫得就要落泪的眼睛,黑暗能够帮助她维持足够的勇气和自尊,她宁肯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前行。她隐约看到了一双美丽的淡绿色的微光——那不就是她的巴图拉的眼睛? 微光消失了,眼睛闭上了,巴图拉在喃喃自语:“我的腾格里天爷呀,我是在做梦吗?她,公主,这时候,怎么可能屈尊出现在这里呀!……” 萨木儿摸到了丈夫温热的大手,一把捉住,用力捏在手心,所有的羞怯和矜持全都抛到了九天之外,简单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了!” 巴图拉仿佛僵住了,浑身发抖,声音也有些发抖:“你是一朵高贵又娇嫩的鲜花,我不能让风吹了你,不能让雨打着你,更不能让你受到伤害。路途漫长艰辛,已经够你苦的……再说,大车也罢帐篷也罢,都简陋肮脏,太委屈你了!” 萨木儿脱口而出:“你我是夫妻,还有事没做完,是不是?……你不想?” 巴图拉回答了,但不是用语言。萨木儿只觉得一阵晕眩,不知是被抛上了空中还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总之她落在一个火热的怀抱中,坚强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她,以至她几乎不能喘气…… 两朵灼热、焦躁、腾着烟焰的火苗一触即发,轰然融汇成一团熊熊大火,凶猛地一同燃烧起来。一切都饱含着炽热,都发散着火焰:急迫,亢奋,激情的碰撞,猛烈的冲击,他们像火球一样翻滚着,从窄窄的床上滚到床下的毡垫,从毡垫滚到满地沙草上……黑暗仿佛被照亮,但他们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们正在全部地一寸一分地感觉着对方,在疯狂地享受着彼此的无穷无尽的爱…… 萨木儿觉得自己正在被火焰一点点抽空,一点点托举,她在升高,升高,直升到火焰的顶峰。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当儿,一道可怕的闪电猛地击中了她,“呼啦啦”一个汹涌的大潮淹没了她摧垮了她。为要强忍无法忍住的尖叫,她张口咬住了什么,朦胧中觉得咸咸的、湿漉漉的……是他的肩头吧?那咸湿的是汗,还是血?…… 耳边却传来他断断续续的低语:“宝贝儿!……好宝贝儿!你叫出声啊!你喊吧!……” 萨木儿松开牙齿,送出了堵塞在喉咙口的呼叫,她自己听来是那样嘶哑,少气无力,像是在喊痛,像是在呻吟。这却引出了他的一声由低到高、由弱到强的长长的、长长的号叫。是对她的回应吗?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他由低头到昂头到仰头向天的全部发声过程,这震耳的号叫在帐篷里回转,又穿透了帐篷顶直透天际,在山丘和树林的上空飞升。像鹤唳?像鹿鸣?不,最接近的,是一声狼嗥。一只在夜晚山林中为征服和胜利而得意而兴奋的狼王的嗥叫。不是吗?她似乎听到帐外驼阵发出的不安的喧闹…… 嗥声停止了,喧闹平息了。 一片宁静,疲倦的、甜蜜的、心满意足的宁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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