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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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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这才觉出气氛不大对头,他环视身边三个最亲近的人,三人却沉默不语,都低着头不敢或是不肯看他。他突然气更大了,猛然坐下去,深陷在巨大的虎皮宝座中,两手用力拍打着扶手,喊叫着: “你们这都是怎么啦?啊?……哈尔古楚克被杀,我一直认定是兀良哈人干的,跟他有仇嘛,谁想是浩海达裕呢?……我是夸赞过洪高娃貌美,随便一句话而已,谁知道浩海达裕当真呢?……说到底,浩海达裕是一片好意,忠心爱主,误杀了他我真是痛悔!厚待他儿子还不天公地道?他乌格齐竟敢说三道四,眼里还有主子吗?我早就觉察他有贰心,本想用浩海达裕替换他去统领瓦剌,巴图拉,现在该你继承父志了!” 毕竟休戚相关,小夫妻和大哈屯先后表示了认同,一齐谴责身为蒙古别部的乌格齐忘恩负义。萨木儿想得更具体: “父汗,舅舅这么倔,怎么肯把瓦剌四部统领的位置交给巴图拉?我们真要是跟他面对面,他会拿我们怎么办?” 大汗哼了一声,没说话,浓眉紧皱,面色阴沉下来。 巴图拉轻轻地、缓声慢语地说:“父汗,巴图拉想不明白,乌格齐离和林好几千里,一年一进贡,半年一议事,可近日汗庭的所有事情,他怎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呢?……” “唔?”大汗的浓眉高高扬起,一道强光从那突然张大的鹰眼中掠过,紧咬牙关紧抿嘴,收缩了下巴,鼻子显得尖而突出,整个儿面貌忽然非常像鹰脸,一张就要搏击猎物的兀鹰的脸。这只鹰露出嗜血的本性,嘶哑的声音吐出三个字:“除掉他!” 两个女人都心里一跳,不敢做声。巴图拉却轻松平静地问: “怎么除?要我做什么?” 岳父和女婿紧张而认真地商议着,岳母和女儿在一旁静静地听,大气也不敢出。最后敲定:巴图拉立刻带领大汗赐给的两千户人口牲畜回他扎哈明安部的驻牧地哈纳斯,加上他部落的三千人马共五千骑,两个半月后,在哈密等候汗庭的队伍,大汗将亲率精兵劲骑前来会合,然后分路进击,攻克克勒古特部,杀掉乌格齐,乘胜回师,在巴里坤草原大会瓦剌四部,由大汗当众亲封巴图拉为瓦剌四部统领。也就是说,由大汗本人护送他成为瓦剌王。 巴图拉再喜怒不形于色,萨木儿再娇憨稚气不懂事,对如此灿烂的前景,难道还不心向往之,不满怀感激? 但这样一来,萨木儿与父母的分离就在眼前了。做女儿的顿时眼泪汪汪,还是母亲反复劝解安慰,催她回去早做准备。 小夫妻出帐之际,大汗叫住了女儿,低声地说:“走之前,不去向洪高娃道个别吗?” 萨木儿心跳得慌慌的,声音发抖:“我可以去看她?” “去吧,替我好好劝她!” 劝什么?大汗没有说,萨木儿也不问。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萨木儿只走到宫院门口,就站定了。她一眼就看见了洪高娃,目光再挪不开,脚步也就迈不动了,是惊讶,是赞叹,是羡慕? 洪高娃站在宫室和穹帐之间的草地上,身着一件雪白的汉式对襟大袖宽袍,胸前松松地用绣带绾住,长长的黑发披散开,像一道闪着乌黑亮光的瀑布,随着洁白的袍襟袍袖袍带一起在风中舞动。她半仰着脸,闭着眼睛,正在静静地领受温暖春风的吹拂,没有血色的面庞,几乎与雪白的长袍同色,在明亮的玫瑰色的霞光中,简直就是一座白玉雕像。 “这就是玉树临风吧?”萨木儿心中又升起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滋味。是赞美?是爱慕?还是酸楚?萨木儿说不清。但她知道,这种滋味儿,每见到洪高娃一次,她就体味一次。 萨木儿向前跨了几步,轻声叫道:“洪高娃!” 洪高娃睁眼,定睛一看,大叫一声:“萨木儿!”她像惊起的豹子,弹跳着敏捷而迅疾地奔来,扑向萨木儿,乌黑长发和白亮衣袂在空中飞舞。萨木儿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洪高娃一看,便骤然停住,长发和衣襟袍带飘飘地随之落定。她又轻轻地喊了声“萨木儿”,眼睛里的狂喜迅速被悲伤代替。 默默的,面对面,两人就这么站在那里互相注视着。也许很长时间,也许不过一忽儿,她俩都不知道。 后来,还是萨木儿向洪高娃伸出了双手。 洪高娃依然凝视着萨木儿的眼睛,却摇摇头,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握住朋友的手。她伤感地蹙着眉头,说:“不一样了,萨木儿,如今我们……是仇人了!” 萨木儿也垂下双手,低低地说:“你都知道了?” “是。那,你也都知道了吧?”洪高娃目光尖锐地瞧着她。 萨木儿点点头,依然直视着洪高娃,并不退缩:“那又怎么样?” 洪高娃还是高昂着头,但却垂下了眼帘,执拗地说下去:“我借大汗的手杀浩海达裕,为哈尔古楚克报仇,我没有错!巴图拉恨我,一心为父报仇,也没有错!你嫁给巴图拉,就是他的人了,你我的情缘自然就到头了。” “你说什么,洪高娃!”萨木儿一跺脚,高傲和高贵突然喷涌而出,她几乎喊叫起来,“我是萨木儿公主!我是黄金家族的女儿!我难道会去当别人的跟屁虫?巴图拉是恨你,真的很恨你。可是我不恨你。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永远也不会恨你的呀!……” “萨木儿!……”洪高娃心头一热,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明天就要离开和林了,去哈纳斯,巴图拉部族的驻牧领地,今天来向你道别。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萨木儿说着,声音开始嘶哑,眼中也泪光闪闪的。 洪高娃挽过萨木儿的胳膊,亲热地说:“来吧。”两人围绕着穹帐漫步。萨木儿看着朋友,担心地说:“你脸色苍白,不是病了吧?” “没有。”洪高娃苦笑,“是憋的,是闷的。不许出宫门,也不许人来串门儿说话儿。就算关在金笼子里,那云雀不也要病死?只要让我到草原上疯跑,晒晒草原上的太阳,吹吹草原上的风,闻闻草原上的花香草香,我就全好了。”她停住脚步,侧脸瞧瞧朋友,“萨木儿,你能进来,是大汗特许的吧?” “是。父汗要我离家前一定来劝劝你。” “劝什么?怕我逃走?怕我自杀?不,不会,洪高娃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知道,我欺骗大汗冒犯大汗,犯了死罪,我等着他杀我!他杀我也应该,就像巴图拉应该恨我一样。可他不杀,还要拿我当老婆,那我就好好地活着。就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你会这样,你绝不是那种想不开的蠢女人。所以我根本不问要劝什么,我只想见你,跟你说说体己话儿,跟你告别。” 洪高娃笑了。淡淡红晕染上双颧,玫瑰色的嘴唇一弯,唇角深凹着上翘,两颊笑窝闪动,那令萨木儿赞叹不已并私下悄悄对镜学过多次的妩媚,再一次令她心醉。那月亮般温柔的目光在萨木儿色泽丰润的脸上掠来掠去,她轻声问: “你还好吧?” “还好。”萨木儿脸红了,当然知道好友问的什么。 洪高娃声音更轻:“我担心你过不去,还给你备了止痛止血的药……可惜当时没能交到你手上。” “止痛止血?”萨木儿糊涂了,“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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