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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浩海达裕哧哧地笑,眯着眼觑着洪高娃,口里喷着阵阵酒气,心想,别假正经了,不信大汗没告诉你真情!见洪高娃摇头,他一拍大腿,道:“让我说给你听!……大汗之父必力克图合汗去世,汗位被他叔叔脱古思帖木儿夺走,大汗因此少当了十五年的皇帝,十五年哪!心里有多恨!……哈尔古楚克就是第二个脱古思帖木儿,还不想尽办法除掉后患?有你没你都一样,有了你,动手更早更快就是了。哼哼,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浩海达裕这双眼睛!”他自鸣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拈了一大块天鹅肉,大口大口地嚼,嚼出一片响声。

  洪高娃心里一痛,眼泪涌上来,她仰脸强笑着说:“不错不错,哈尔古楚克不死,我洪高娃哪能当上皇后!……”说着转身走回座位,低头洒泪,闭着眼睛暗自祷告:哈尔古楚克,哈尔古楚克,要找出真相,我就得装假样说假话,你天上有灵,千万不要怪罪我,我是为了你平安升天呀!……

  得意洋洋、醉意沉沉的浩海达裕立刻对洪高娃的话发出共鸣:“说得对,说得对!哈尔古楚克不死,你洪高娃当不成皇后!哈尔古楚克不死,我浩海达裕也当不成丞相啊!为了感谢上天赐给咱们的好机缘,我要一口气把这三大碗喝干!”他真的不歇气地又把面前的三银碗酒全喝光了。

  通向真相的大门开启了。洪高娃略一沉吟,吩咐侍女:“拿觥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牛角制成的酒觥,打磨雕琢得十分精细,觥身呈半透明,角尖包金镶玉,还嵌了许多红绿宝石;觥口镶银,镂刻着复杂美丽的花纹。谁都能看出这是一件价值很高的宝物。从它放上台面起,浩海达裕的眼神儿就像有长线牵着,一会儿又一会儿地被拉过去。

  洪高娃微笑着,眯着眼睛看定浩海达裕,很随意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那个判断,——她如此费尽心力所要证实的判断:

  “我知道,除掉他是你去做的。”

  尽管醉意很浓了,浩海达裕还是微微一愣,旋即又放心地点点头,笑道:“当然,你知道,汗王这么宠爱你,一定会告诉你。”他的眼神儿又落在那只珍贵的酒觥上。

  “我有点儿不信呢!”洪高娃目光闪闪,加重了语气,“哈尔古楚克可不是常人。他的骑术武艺力气和胆量可都出类拔萃,你能是他的对手?是你手下巴图鲁①办的吧?是哪一位?我得谢他呀!这酒觥就是谢礼。”

  “你竟然不信!告诉你,就是我,不是别人!”因为感到了被小视,浩海达裕一拍台子站起来,激动地叫喊,通红的脸都变紫了。

  “你?!”洪高娃上下打量他,眼睛里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震惊、愤怒、仇恨、鄙夷,还有终于得到证实的一丝欣慰。而浩海达裕把这番打量完全当做美人的轻视了,激得他举起双手,急于表白地吼起来:

  “我!我!……只有我能够!……”

  这一刻,洪高娃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女巫之气在渐渐升腾,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地狡猾和恶毒。她就那样狡猾而恶毒地笑着,向椅背上一靠,故意拖长声音说:“那好吧,你要是能证明,你要是能让我相信,哈尔古楚克真是你亲自除掉的,那么这只酒觥就送给你做谢礼,我也就不再去寻找那个巴图鲁啦!”

  浩海达裕竭力挥去酒力带来的浓重的醉意和甜蜜,摇晃着脑袋,捋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说:“你总还记得那天晚上吧?就是他整夜没有在家陪你,去猎狼那夜。他跟踪狼,我们跟踪他。雪地跟踪不难,况且他身边有汗王安插的人,可说是百无一失……”

  最后,在杭左山坳的狼道上,哈尔古楚克和他的部下陷入了浩海达裕带领人马的包围圈。一场激战,哈尔古楚克寡不敌众,但他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巴图鲁,他的马也实在是匹少有的骏马,在部下全都被杀之后,他这一人一马一犬居然差一点儿突出重围。浩海达裕早就艳羡那匹叫乌兰纳真的名马,毫不犹豫地拉弓远射。浩海达裕在部落里本有神箭手之称,但因那是夜晚,只借着雪光,又要顾惜着不能伤马,直到第三箭才射中目标。他亲自挽住乌兰纳真的缰绳,极力抚慰它的时候,那条黑狗猛蹿上来,咬住了浩海达裕的手腕,死不松口,他抽出匕首解决了它。

  浩海达裕翻开袖口,露出刚刚封口仍然鲜红的伤处,说:“看吧,这就是明证,该死的狗东西,咬得好深!害我发热发昏,躺了好多天!”

  停了好一会儿,洪高娃咬着嘴唇问:“他的那匹红马呢?”

  浩海达裕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喜欢,我倒是应该献给你的。可我也没能养住它,给它吃最好的草料,住最高大最干净的马厩,它还是跑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片刻间,洪高娃胸中翻江倒海,苦辣酸咸,百味莫辨。悲愤、痛苦都后退到心的深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她该怎么做?她要怎么做?

  天神,地神,山林之神,湖泊河流之神,你们给我力量,给我智慧吧!恶人要得到报应!害人的人要受到惩罚!

  洪高娃把自己玉杯里的酒朝空中轻轻一抛,胸中起伏的狂风巨浪陡然平定;熊熊火焰迅速收缩凝结,有如一颗灼热鲜红的红宝石,藏进心的最深处。主意是刹那间拿定的,一旦拿定便意志如铁,她顿时感到自己心明如镜,冷如冰,硬如石,能够平静自如地扮演任何需要的角色。她明白,自己血液中有额吉的遗传,能够在与神交往时如神一般善良美丽慈爱,也能够在与鬼交往时如鬼一样狡猾恶毒残忍。

  “太好了!我信了。巴图鲁再有胆量有武艺,也敌不过好智谋!你帮我登上皇后宝座,这只酒觥用作谢礼未免太薄。请稍候。”洪高娃说着快步退回后帐,片刻间再出现时,双手捧着一只精美绝伦、洁白赛雪、晶莹如玉的长身瓶。浩海达裕眼睛都直了,这可是无价珍宝啊!

  “来,把酒觥献给浩海达裕大人!”洪高娃高声吩咐着,两名侍女用银盘托着酒觥,顶上头,跪到客人席前。

  浩海达裕双手拿过美丽珍贵的酒觥,手指抚摩着金角银边和绚烂的宝石,口里不住称谢,眼睛还盯着洪高娃手中的玉瓶。

  洪高娃一笑,说:“对,这一觥一瓶,才是配得上你的谢礼。不过,得把话说在前头,珍品都有灵性,你可喝得了这一觥一瓶酒?喝不了,你可就不配当它们的主人了,它们会粉碎和消失的哟!”

  浩海达裕不知道洪高娃说的是真是假,只顾张着嘴呵呵地笑。

  洪高娃身姿摇曳如柳,起身捧起玉瓶,轻移步,慢摆腰,满脸灿烂的笑容,直逼到浩海达裕身边,目光从半睁半闭的、浓浓的眼睫毛中斜斜射出,像软软的丝绸一样落在他的面庞上。那是一道温热的阳光,又是一团朦朦胧胧的月光,令客人的笑凝固在大张着的嘴边,像是受了一箭,痴痴地呆住了。

  “我这玉壶春瓶里盛的可是宫里最好的玉壶春酒,”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像甜蜜的旋涡吸人魂魄,她的神情像酒神酒仙一般摇曳放荡,充满诱惑,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雾神秘又娇媚,“我这一壶酒刚好能盛满你那一觥。我分两次斟给你,你一回饮半觥,好不好?”她微微歪着头,眉心的颤动简直就是挑逗。

  浩海达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伸出觥来接受玉瓶注酒。奇异的酒香升腾弥漫,他迫不及待地深吸深嗅,果然浓郁诱人。渴酒渴得他心口怦怦地跳,有些气短,有些眩晕,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张迷人的娇媚面容。一团焦躁灼人的烈火,从体内蔓延上升,过腹,过胸,过颈,漫上了面颊双颧和额头,眼睛顿时赤红。他举起那半觥美酒,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好酒量!你已经是这玉瓶的半个主人了!让我再给你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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