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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对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觉得那眼缝里有一道诡异的光,再看那垂到胸前的卷曲的黑胡须,似乎也隐藏着狡猾的微笑。她有些懵懂,像在做梦,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浩海达裕终于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满是探问,洪高娃却觉得还有讥刺和嘲笑。只听他说:“洪高娃,你要是聪明人,就能明白,这可是一个女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应承了,以你的稀世美貌定得大汗宠幸,就是哈屯了!日后若生下太子,太后也非你莫属,天下还有比哈屯太后更尊贵的女人吗?……”

  直到此时,洪高娃才以为自己看透了他的谎言,揶揄地笑起来:“你不用说了!你是哈尔古楚克的朋友,是他要你来试探我的吧?哈屯太后再尊贵,也换不走我对丈夫的真情。天上人间,我只爱我的哈尔古楚克!他这样怀疑我,让我很伤心。可他能想出这样的诡计试探我,那表明他爱我啊,这又让我高兴。谢谢你啦,浩海达裕大人!”

  浩海达裕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很快告辞而去。这事真叫荒唐,如果说给萨木儿听,她会怎么想?这荒唐事关联着她威严的父汗,关联着她心爱小伙子的父亲,万一把她惹恼,发公主脾气追究起来,岂不是惹个大麻烦?

  洪高娃转眼就把这件事撇到脑后,要萨木儿帮着熬吉祥草汁,自己一面用另一个小罐子化桃胶,一面问道:“大哈屯回去向大汗求情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拜见长辈和亲族?”

  “我和我额娘都跟父汗说过好几回了,”萨木儿皱眉道,“可父汗只不做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真急人!”

  “大哈屯,她喜欢我吗?”洪高娃问。

  “她呀,说你太美了!”萨木儿顿时眉飞色舞,“尤其是你眼睛半闭着冒出火焰的时候,特别迷人。她还说呀,一看你,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你身上,要不,就是会因你而引起许多事情……”

  “什么事情?好事还是坏事?”洪高娃和萨木儿一样,觉得这都是很高的赞语,心里美滋滋的。

  “还能是坏事?她还说,你走路动作柔软又有力量,就像一只半驯的母豹迈着优雅的步子,可浑身散发着某种危险气息……当然啦,对男人们来说,你可不就是危险的吗?”

  “哈哈哈哈!”洪高娃开心大笑,“我真希望我是一头美丽的豹子,那我现在就能把美丽的萨木儿公主一口吃掉啦!”说着,她张着双手做虎豹伸爪状,朝萨木儿扑去。萨木儿笑着尖叫,抽身就逃,两人围着火架追打,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洪高娃忽然一拍前额,停止了追打,就地坐下,又慢慢躺倒,深深吸了几口气。萨木儿吓着了,慌忙问:“你怎么啦?不舒服了?”她近前跪坐在洪高娃身边,紧紧捏住她的手,用嘴唇去试她的额角。

  洪高娃心头一热,在萨木儿面颊上亲了一下,又用胳膊轻轻挽着她的肩颈,让她和自己并排躺在了厚厚的地毯上,用极甜美的低音说:“萨木儿,你想不出我有多幸福多满足。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哈尔古楚克简直高兴疯了!”

  萨木儿一下撑起身子,望着洪高娃流光溢彩的眼睛,兴奋得连连说:“真的吗真的吗?太好啦!太好啦!父汗和额娘也会很高兴,你们一定马上就能回和林城,黄金家族的人都会高兴的!”

  “你不是想要大黑二黑的小狗崽儿吗?告诉你,二黑它也怀孕了。”

  萨木儿蹦了起来,盯着静卧一侧的二黑:“我怎么看不出来?”

  洪高娃慢慢坐起身,笑道:“你也没看出我是头怀了孕的母豹吧?我一定要生一头比老虎大熊还厉害的黑豹!……来,帮我倒一下牛奶。”

  萨木儿把牛奶倒进盛着吉祥草汁和桃胶的小罐里,洪高娃用一把长柄木勺轻轻搅拌,搅成一种透亮的、非常美丽耀眼的梅红色汁液。洪高娃虔诚地双手捧着小罐,两人一同走出穹帐,在雪地站定。洪高娃将小罐端端正正放在地上,自己在罐前凝神屏息面向东方,张开双手慢慢举过头顶,仰面向天深深注视,然后双膝跪倒,注目罐中,口中轻轻地吟诵着祝祷词。萨木儿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自幼随同母亲信佛,也信萨满,很懂得仪式的神圣,所以很受感染,肃穆而庄重地陪同在侧。返回帐中后,两人用木勺舀些红色汁液洒到穹帐的东南西北角,又围着火架画了个圆圈。随后洪高娃在火边坐定,解开袍子,露出雪白的肚腹,用笔蘸着那梅红色的汁液,很认真很细致地在那儿画了一片古怪的花纹。

  白的如玉,红的如花,萨木儿看呆了,耳边又响起优美深情的歌,吐字非常快,像一串串圆润晶莹的珠子叮叮当当落进银瓶,声声都泛着银铃般纯净的回声:

  感谢腾格里长生天的慷慨赐予,

  我的宝贝就要来到阿妈怀里。

  太阳月亮将照耀你,

  满天星星对你笑眯眯。

  温柔的湖神河神将为你洗浴,

  暴烈的火神会赐你热力。

  山神让你力大无比,

  大地草原的神灵给你智慧和勇气。

  林中仙女披了彩虹为你歌唱,

  你一定是世间最勇敢最英俊

  最健壮的黄金子弟!

  ……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萨木儿感觉又美又可爱,还透着神秘,她像耳语一样轻声说道:“他能听到你的祝祷,对不对?他能获得你应许的一切,是吗?”

  洪高娃束好袍子,郑重地说:“是,只要我虔诚,神灵会保佑他平安吉祥。”她看了萨木儿一眼,旋即笑道:“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画额头;等你也怀上了,我给你画肚子。上天保佑你嫁个心爱的男人,生个健壮可爱的孩子。”

  萨木儿一下从神秘敬畏中跌落出来,羞得轻轻捶了洪高娃一拳,脸儿红红地说:“罐子里还剩了些,不如给二黑画上吧。”

  二黑躺在那里轻声哼哼,忽然没来由地仰头向天,拖长了声音哀叫,并倏地站了起来。萨木儿说它怎么啦,洪高娃说不清楚,今天早上天亮以前它也这么叫了一通儿,是不是看到月亮了?要不就是想念它的大黑。

  两人想按倒二黑给它肚子上画符,二黑却显得十分烦躁,跳着脚不肯就范。洪高娃亲切地抚摩安慰,它才安静下来,只好在它前额画了几笔。

  帐外忽然一片喧闹,像是来了许多人马,两人扔下笔,赶紧走出去。门外有十多人,见她俩出帐,都恭敬地单腿跪下,本营管事躬身对洪高娃说:“启禀洪高娃比姬,他们是来报信的,说,说……”他脸色发白,口吃得说不下去。

  三个骑手都还牵着马缰,人和马都冒着白腾腾的汗气,细看并不是哈尔古楚克属下爱马克的人,其中一个禀告说:

  “洪高娃比姬,哈尔古楚克台吉遭到不幸,被兀良哈人暗算,升天了!”

  洪高娃盯着那人的嘴,一下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扭脸看看萨木儿,还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没有成功。她轻声问:“他说什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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