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通道
第二章(1)
在胶东地面,莱阳属一个不算太小的城镇,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宽阔的五龙河从城边流过,河岸两旁绿树造迄,郁郁葱葱。从地图上看,莱阳城位于半岛正中,是东西通道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乱,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城。
整个夏季中国战场战事频繁。按“一号作战”计划,日军首先要击溃第一战区的中国军队,占领并确保平汉路南段地区。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军第三十七师团向中牟一带的中国军队暂编第二十七师阵地猛攻,豫中会战由此拉开。日军攻势凶猛,二十二日攻陷郑州,五月一日占领许昌,五月三日占领禹县、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阳。三十八天的豫中会战中河南守军作战消极,一触即溃,丢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余万。具有讽刺意味的场面是,第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被日军包围在陕南秦家坡一带的麦田里,总司令李家钰被日军冲锋枪射死在即将成熟的柔软如席的麦棵上……
过了端午节,胶东地面的麦子也黄熟了。自从日本人占领了这块地面,每年麦收都不太平。地里那点可怜的麦子被所有人盯在眼里:日本人、伪军、抗日队伍、还有老百姓自己。刚刚开了镰,一拨拨队伍便从各自的据点出动。日本人将他们的行动称之为“麦季清乡”或“麦季扫荡”。清乡便是清粮,扫荡也是扫粮。他们狮子大张口,恨不得将百姓的麦子“清扫”得一粒不剩。与其他敌占区相比,这一带的抗日力量比较壮大,然而队伍混杂,从属于多种政治势力,国民党、共产党、以及无党无派只是打着抗日旗号的游击队。抗日的队伍麦季主要任务是阻止日本人和伪军的抢劫,帮老百姓留下一点粮食糊口,也包括给自己弄到一点军粮,抗日不吃饭也不成。
为便于行动,北野将自己的部队临时分编成八个中队,四个一组,轮换担当抢粮和驻勤任务。每天天还没亮,抢粮队便从驻地出发,分东西南北四路往乡里去,抢到粮食便逼着老百姓替他们运回城里。抢粮的过程实际便是与抗日的队伍接火的过程,枪炮声便在这个半岛小平原上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给一年一度的麦收增添了不凡的气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苏原以随队医生的身分跟抢粮队下乡。苏原清楚北野的险恶用心是想让他以汉奸身分在四乡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军后,北野便对他耿耿于怀,将他扣留在军中,自然有让他不断为日军诊治疑难疾病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北野的报复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汉奸,就偏偏叫你做汉奸,赶着鸭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里,她充当了北野的人质,以防苏原趁下乡之机逃遁。北野真是个不掺假的日本“鬼”。
苏原跟的这路抢粮队由一个叫森冈的中佐带领。苏原曾见过森冈,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瘦高个儿,长一脸络腮胡子,不多说话,眼光挺凶。这支抢粮队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伪军组成。伪军中队长是一个姓冯的秃子,冯秃子的中队驻守城南一带,苏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见过他。据说冯秃子的枪法极好,不用瞄准,抬手就搂枪机,百发百中。冯秃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泽山上当土匪头,几十号人几十杆枪,不成气候。日本人刚来时他打的是抗日旗号,也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没占便宜。尔后看看日本人的势力愈来愈大,再加上和另一个土匪头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只给他一个碉堡守。不久发现他身怀绝技,觉得有用,便委他当了中队长,据守城南一拉溜十几个碉堡。
队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约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从一个村子经过,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壮农民,做运粮的脚夫。日本兵和伪军就挨家挨户地搜寻。一会工夫,抓来二十几个青壮农民。苏原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忙循声望去,见两个鬼子从一家中拖出一个青年人,后面一个老婆婆紧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儿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边哭边嚷着。这时日本兵已将青年拖在当街上,苏原一眼便看出这青年满脸灰黄,确实是个病人。他刚要去找森同为青年人讲话,却见不远处一日本兵端枪朝老婆婆瞄准,嘴里哇哩哇啦叫,苏原听明白是叫那两个日本兵闪开,日本兵迅速向两边一跳,枪便响了,这一枪打折了老婆婆一只胳臂,几乎就在同时,老婆婆另只胳臂也被击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声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儿子转身扑在老婆婆身上,没等哭出声来便晕了过去。森同阴沉着脸,说声走吧。于是队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俩,带着刚抓到的二十几个中国人上路了。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着队伍离去的苏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远,他的耳边还响着老婆婆的哭声。
队伍继续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队伍活跃的地区,进行速度渐慢。这次“清乡”,北野的战术原则是由远而近,只要在防区外沿取得胜利,防区周围的粮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轰”地一声,一颗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队列中爆炸,当场将几个鬼子炸飞,苏原眼睁睁看见一条大腿从天而降,要不是躲闪得快,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这颗雷将鬼子和伪军炸得心惊胆颤,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呆呆地站着,森冈倒有几分镇定,拔出指挥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从地上爬起,接着是冯秃子的伪军。队伍停在那儿,踌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冈吼叫了一阵子,大概意识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将炸死的日本兵装上运粮车,让几个民夫运回城里,拨几个日本兵押送。粮还没抢到手,倒先运回尸体,森冈无比懊恼,也有些后悔,不该将日军放在队伍前列,结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军,让抓来的中国民夫走在最前面,充当人肉扫雷器。民夫后面是冯秃子的伪军,日军在最后面。队伍又前进了。民夫不傻不痴,明白日本鬼子是让他们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步却迈得很慢,气得日本兵在后面叫骂不止。
刚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响了第二颗地雷,死伤各两名。民夫们见状一齐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这时,日本人发现侧方小树林里有人影晃动,疑是中了抗日队伍的埋伏。森同命冯秃子带伪军从左,自己带日军从右,一齐向树林包抄过去。森林里确实是抗日队伍的人,他们见日伪军向树林合围,便举枪射击,边打边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森冈的围歼计划落了空,气得他脸色铁青。回到路上又发现民夫逃之夭夭,连刚才炸死炸伤的也不见了。
唯有中国医生苏原孤零零站在那儿:
没有了中国民夫,便轮着冯秃子的伪军在前面踏雷,冯秃子对此不满,脸色很难看,他斜了森同一眼,终是没出声,咽下口唾沫,便凶狠地朝苏原吼叫,让苏原在他的队伍前面走。苏原没说什么,抬脚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法躲避。刚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个民夫还向他提醒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钻进麦地里,日本人就干瞪眼。但他清楚自己无法逃脱,他不可能将妻子一人留给日本人。
苏原走得很快,身后的伪军几乎跟不上趟。此时一种奇异意念在苏原脑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颗雷在自己脚下炸响,那样他一切的烦恼和负担便得到解脱了。
然而这第三颗雷终是没有响。
这个麦季是苏原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光,他的整个生活堕入了深渊,难以自拔。在日军军营呆得愈久,他心灵上的负罪感便愈深。我是汉奸吗?他经常这样自问。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觉得无比冤枉。
麦季过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这次麦季清乡很成功,抢到够他们吃半年的粮食。然而代价也很高昂,从乡下运回粮食的同时也运回日本兵和汉奸们累累尸体。
自被劫到莱阳日军军营,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独住。这幢房子与北野的司令部斜对,司令部大门外的岗哨的任务之一便是监视苏原夫妻的动向,如果两人中的一个外出,可以不加干预,而一齐出门则要予以制止,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无例外。这种软禁简便而有效,不给苏原夫妻的逃跑以可乘之机。在生活上,日本人还给予一定的照顾。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单独的院落,这是一幢被日军征用的民房,三间朝南,院子很大,院里有两棵缀满果实的杏树,还有葡萄。葱绿的青藤覆盖着墙头。屋里的家具也配备得齐全,大多是日军军用品。饮食自便,可到对门司令部大院的食堂打饭,也可从食堂领回粮食菜蔬油盐酱醋自己做。苏原夫妻不愿和日本人接合,也吃不惯日本伙夫做出来的饭菜,没特殊情况,都是自己做,这就又招致新的麻烦,翻译官卜乃堂总是借口愿吃牟青烧的饭,隔三岔五来吃一顿。对此,苏原十分反感,尽管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却没好脸子给他看。卜乃堂也不加理会,装着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心里自知,他来这里,不是为吃一顿饭,更不是为了和苏原套近乎,而是为了牟青。这一点年青也看出来了,觉得很别扭,对卜乃堂的反感她和丈夫是相同的,她不愿与这个真本实料的日本汉奸往来,更不想和他拉扯些别样关系。然而她在内心里对那次刑场上卜乃堂对她的好意是领情的,所以她对卜乃堂的态度还是有别于丈夫。
再一个常客是高田军医。高田是军医队队长,苏原的工作是由高田军医布置。这也是高田每次来的借口。对这个日本军医的情况他们知之甚少,他们见过他手术,医术很好,这一点瞒不过内行人的眼。然而那次在刑场上高田的所做所为令他们愤恨不已,他是一个以杀人取乐的杀人狂,一个披着医生外衣的法西斯。每次高田来,他们在心理上都非常拒斥。
苏原和他妻子牟青在日军军营里度日如年,他们全部的精神只集中到一点:逃跑。唯此才能获得新生。
事实上他们的逃跑计划直到夏末秋初时才有了眉目。夏季的战事不多,这主要因为地里的青纱帐有利于抗日队伍的行动,他们在暗处,日本人在明处。北野的部队吃了几次苦头便收敛了。他们在等待秋季的到来,他们期望秋季清乡能像夏季清乡那样大有收获。这方面北野总是刚愎自用。
相对而言,军事行动的减弱倒给苏原夫妻的逃跑带来困难。日本人加强了莱阳城的守备,城四周岗哨林立,每道路口都有兵士把守。苏原每次走在街上,眼光都在寻觅,可否有供他逃遁的一条路,这种寻觅总是在可能与否定的判断之间游移不定。
直到他遇上一位潜入莱阳城活动的抗日队伍的敌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苏原从军医大队往自己的住处走。军医大队在城北,离北野的司令部二里路光景。他走着走着,突然察觉有个男人尾随在后。他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快步紧追,走到平肩时,那人压低声音说:苏医生,请跟我来。他无法对眼前的事做出判断,但两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走。从后面看,那人的个子很高,很壮实,穿一身黑布衣,光头,看不出年龄和职业,反正单从那挺直的腰板看不像是庄稼人。
走到一个十字街口,那陌生男人回头向他望望,然后向左首拐过去。苏原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跟过去了。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泥土地面,街两旁散着稀稀落落的店铺。当走到一家澡塘门口时,那人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推门进去。
苏原心想要跟索性跟到底了,也进了门。
自从来到莱阳城,苏原到澡塘洗过几次澡,可这一家没来过。如果刚才在门口留神一些,就会看见墙上写着“兴清池”三个大字的字号。他很慌张,没有看见。进门后他才晓得是进了一家澡塘,陌生男人与柜上的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打了招呼,并付了钱。掌柜一声长喝:两位——声还没落,从里面出来一个只穿条裤衩的小伙计,点头哈腰将他们往里请。事到如今,苏原也不再多想,跟着陌生男人进到里面。
大概自有了服务行业起,各种服务便分出了档次,澡塘也不例外。走进去先是一个大的通间,摆了几十张床铺,设备简陋,这是为既想洗澡又囊中羞涩的下等人预备的。穿过这个大间,里面便是用屏风挡起来的双人间,再往里则是像旅馆那考究的房间了。
小伙计带他们到这样的房间里。
小伙计离去后,陌生男人转身看着苏原。苏原这才看见他的模样长相。他的脸很长,不由使他想到了马。他的眼也像马眼那么大且亮。在所有牲畜中苏原是最钟爱马的,小时候他家养的那匹马基本上是由他喂养的,放学以后便到村外河边割草料,专捡最嫩最青的草割。那马对他也格外亲近,他骑上去的时候它总是小心翼翼地奔跑,像担心他会摔下来那样。
说来有趣,陌生男人的一副马相竟让苏原对他一下子亲近起来,像很早就认识一般。
陌生男人开始脱衣。
“你找我有事吗?老哥?”苏原忍不住说。
“别急,先洗了澡,再慢慢说。”马脸男人说,又补充道:“我姓马。”
“你姓马?”苏原惊异的问。
“怎么,我姓马不行吗?”姓马的男人朝他笑笑。
苏原意识到自己的冒昧。便报以歉意的一笑,可心里仍觉得不可思议——一个长得像马的男人竟不差池地姓了马。
当姓马的男人脱得赤条条之后苏原更觉得他是一匹货真价实的马了。
“以后喊我老马吧,我比你大,赚你个‘老’字也没啥说不过去的吧?”老马将浴巾缠在该缠的地方便向池塘方向走去。
进入池塘,幕幔似的蒸气以及清一色赤条条的男人身躯使他们如“走失”一般,难得相见了。
苏原没有心思仔细为自己洗涤,他疑虑重重。翻来复去在心里推敲这个神秘的马姓男人找他有何居心?以后的事是凶是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都潜藏危险。
他草草洗完,便回了房间。让他惊讶的是姓马像马的男人已在房间里,没想到他洗得比自己还快。他躺在铺上一口口抽烟。
苏原要穿衣裳,被老马制止住,说躺下说话吧,真正洗澡哪有上来就穿衣裳的?
苏原又照他说的做了。
老马说:“苏医生,你心里肯定有许多疑问,等着我解开。是不是?”
苏原不语,只是看着他。
老马说:“你问吧,我保证如实告诉你。”
苏原想想问:“你是干什么的呢?”
老马说:“我是抗日队伍的敌工。”
苏原一惊:“抗日队伍?敌工?”
老马点点头。
苏原问:“哪一支抗日队伍?”
老马说:“这个问题不好马上回答你。”
苏原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老马说:“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应该给日本人做事的。别的且不说,早晚有一天日本鬼子会被赶出中国去,他们好赖有个老窝可回,中国人当汉奸的又能回哪儿呢?”
苏原听了有些急,说:“老马,我可不是汉奸,这都是日本人逼的。”
老马说:“逼也好,不逼也好,反正给日本人效力这是事实。”
苏原说:“我只给日本人治病,不治伤。这也能算是汉奸吗?”
老马说:“苏医生,不论治病还是治伤,事实上都是在维护敌人的战斗力。治好一个伤鬼子,可以重返战场杀中国人,治好一个病鬼子不同样是这样吗?”
苏原无语,他无法否认老马的逻辑。
老马又说:“苏医生,有一点我是相信的,你不是真心为日本人卖力,你是迫于压力。”
苏原点点头说:“就是这样。我想逃走,可日本人看得很严。你也能看见,出城的路都是日本兵把守。”
老马说:“我们可以帮助你逃出去。”
苏原眼睛一亮,说:“老马,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马说:“真的,只要你愿意。”
苏原说:“愿意。我求之不得。”
老马说:“如果我们要帮你,就一定能帮成。不过有一件事先与你讲明。”
苏原说:“老马你说。”
老马:“逃出去后,我们希望你能参加抗日队伍,队伍上极需要你这样的人。”
苏原向:“要我去做军医?”
老马说:“是,也包括你的妻子。”
苏原说:“老马,我和我妻子都愿意参加抗日队伍,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有中国人的良心。”
老马点点头:“我知道你会愿意。”
苏原迫不及待地问:“有逃走的办法吗?”
老马说:“这一切由我来安排。下个星期六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碰头。那时候我再仔细和你谈计划。”
苏原点点头。后又问:“老马,你住在哪里呢?”
老马说:“这不要问。不是不相信你,这是规矩。懂吗?”
苏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马又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以防泄露出去。”
苏原说:“我妻子……”
老马打断他:“暂时也不要告诉她。”
苏原点点头。
老马开始穿衣裳。他穿得很快,不等苏原穿上裤子,他已经一切停当,走了。
于是后来的日子苏原便掐着指头等待下次与老马的碰头。他的心情焦躁而兴奋,多少还有些顾虑。不过一天天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日本人正积极准备秋季清乡的事,顾不上管他,只要没有病号,他便呆在“家”里。只是牟青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反常,寡言少语,时而发呆。牟青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予以否认。
除牟青之外,另有一个人也觉出苏原的异乎寻常,那就是高田军医。在所有日本人当中,高田军医是苏原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平常,高田总试图与苏原多接近一些,除时常到苏原家里聊聊天,在工作上也尽量给他以关照。高田中国话说得不赖,有些生活习性也接近中国人。然而不管高日做出怎样的姿态,苏原总是冷漠以待。这种状况一直保持到将与敌工老马碰头的前两天。
那天上午,高四着人招苏原到医疗大队,说有病号要他去诊断。苏原去了。却原来病号是高田本人。高田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候苏原。他躺在床上,等苏原关上门,他坐起,用日语对苏原说:“苏原君,有件事我必须今天与你谈,再迟怕就来不及了。”
苏原惊鄂地看着高田。
高田又说:“苏原君,请坐吧。”
苏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对高田说:“请高四队长说中国话吧,我不懂日语。”
高田笑笑:“苏原君,我知道你会说日本话,事实上在这之前你自己已证实了这一点。”
苏原疑惑地说:“我证实了什么呢?”
高田说:“你不懂日语,又如何能听懂我的话并作出反应呢?”
苏原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自己中了高田的圈套,懊恨异常。他不再说什么。
高田开始说中国话:“苏原君,我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知识人。当然,你的知识仅限于医学方面,别的,比方说谎、蒙骗、奸诈……这些一方面你品性上不曾具备,另方面你又没受过专门训练,所以面对战争,你难以应付。”
苏原仍不语,他不晓得这个法西斯军医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高田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轻轻吐出烟雾。阳光从没糊纸的窗棂射进屋里,照得高田吐出的烟气迷迷离离。
苏原这时想到高田要他来的目的,说:“高田队长病了吗?”
高田说:“我没病。”
苏原又看了高田一眼。
高田说:“我开始已经说了,有件事我必须早早与你谈,再返怕来不及。”
苏原说:“高田队长要走吗?”
高田眼盯着苏原:“恰恰相反,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苏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高田一笑:“看,苏原君,你的反应又一次证实了我的判断。”
苏原低下头去,十分地沮丧。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和老马的事情败露了,可究竟是怎样被高田察觉了呢?他无从判断,更不知道高田和北野将怎样处置他。
高田不再笑,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说:“苏原君,别担心,你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妨碍你。相反,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帮助你。”
苏原看看高田。
高田:“苏原君觉得奇怪吗?”
苏原不语。
高田又说:“我和苏原君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是生于医学世家,又同是在大学学习医科。不同的是你生在中国,而我生在日本。而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生于日本,但我最终没成为一个武士,我想这也许与我畸型破碎的家庭有关系。我祖父是个制造商,很富有,可是缺少责任感。他在横滨、东京、大坂有三个家,一妻二妾。在我们日本,传统的婚姻是一夫一妻制,连天皇也不例外。可是我祖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人占有三个女人。当然,他也不敢怎么声张,借做生意之名,~年到头穿梭于三地之间。我父亲是祖父的正式妻子生的,所以祖父对父亲还是很抱期望的,他希望父亲能学习制造业,将来继承他的事业。父亲鉴于祖父的所做所为,对祖父一直是有成见的。他不肯按祖父的意旨行事,最终选择了医学。祖父一怒之下将父亲赶出了家门。父亲的人生道路是很曲折的,由一个穷学生到著名眼科医生,这中间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说来可叹,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事业却继承他对女色趋之若鹜的秉性。在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之后,又姘上了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将母亲与我们兄弟三人置之不顾。家庭的不幸给我的童年和少年蒙上一层阴影。后来我学习医学完全不是由于父亲的原因,而是我的一个中国朋友的父亲的影响。我家住在横滨,横滨有一条华人街。我家就离那儿不远,从小我就和一些中国孩子交朋友,跟他们学中国话,有时也到他们家里去,吃他们父母做的中国菜。和我最要好的一个中国孩子的父亲是个中医,当我的母亲积郁成疾后多亏他的精心治疗才恢复了健康。他高超的医术为很多贫苦的日本人治好了病。他的收费很低,对那些赤贫的病人则不仅不收费还将药物赠送。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起初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后来才晓得这是一句佛家偈语。是劝人行善救人的。他说假如一个人能给予别人两样东西,金钱和健康,那么给人以健康远胜于给人以金钱。我说我选择医学这一行是缘于这位姓唐的中国医生是毫不为过的……”
苏原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对他说过关于金钱与健康的话。此时此刻一种思亲的情愫油然袭上心头。苏原崇敬自己的父亲,无论是他的品德还是医术。在乡间医生是真正的名士,而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者会流芳百世。苏原的父亲苏老中医便可归于此中。说起来,苏老中医从医的经历颇有一种传奇色彩,在乡间传为美谈。他八岁那年,发了一次高烧,高烧退后耳朵聋了,然而从此以后竟不明不白地懂了医道,天赐一般。初见端脱是救治他的亲爹。那一日他爹在地里干活突然晕倒,抬回家仍然人事不省。他妈哭哭啼啼无所措手足,而他倒不慌不忙十分镇定。他找来一根筷子,抵住他爹的人中,再用力往下一按,如同钥匙开锁,他爹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在场的人看得愣了,一个小孩子如何得知此法,且在实施中又如此从容,实叫人惊异不解。后来他爹问他,他说当时他听到有人教他,只闻话音不见人影,叫他如何如何,他就照着去做。他爹听得将信将疑,一个耳聋孩子又怎会听到声音?不信却无别样解释。再一次是村里有一人病了,本家人抬了往镇上去看医生,他在街上看见了,对人说不必送了,赶紧抬回家吧。人家不予理会,急急地赶路,可在半路上病人就断了气。这又一桩奇事再次成为众口新闻。他爹却冷丁看到摆在这个失聪儿子面前的一条光明大道;从医。儿子将终生抱定这个金饭碗吃饭。那时的乡间缺少医生,尤其缺少正儿八经的医生,巫医倒有不少,鱼目混杂。巫医真正能治病者少,行骗诓财者多,因此名声不好。苏老中医的爹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担心乡人一开始便把儿子划入巫医之列,便将儿子送到镇上跟一个老中医学徒,这便算入了正道。学了几年,那老中医病故,已成少年的苏子熙便回村挂牌行医,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行医生涯。他一生中给数不清的乡人治好了病,医术精湛而怪异。尤其对一些疑难病症的医治颇为玄妙,一砂一石俱可入药,一草一虫皆能治病,使人难以区分医、巫两者之界限。至于他这奇特的医术究竟是得之天赐,还是得之镇上老中医的传授,不仅众人不晓,就连他的亲爹也稀里糊涂。总而言之,苏老中医的一生算得上是风光的一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的一生,死而无憾。况且他也死得甚是时候,倘若再晚些日子,北野这伙日本兵也就找上了他的麻烦。
苏原问:“那位唐医生后来怎样了?”
高田说:“战争爆发以后,举家迁到乡下去了。不久,我也应征入伍,从此不知下落。”
苏原不再问什么。
高田说下去:“苏原君,现在你已经对我的家庭、经历有所了解了。前面我已经说了,咱俩除了出生的国度不同之外,学业、经历大致相似,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可以设想一下,假若现实不是日本入侵中国,而是中国入侵日本,再假若你也被应征入伍,而且不是医生身分,是端枪的步兵,那么我问你,你会不会开枪杀我们日本人呢?
苏原不知道高田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高田说:“你会的,一定会的,只要你是个士兵,你就不能拒绝杀人,杀人是士兵的职业。”
苏原说:“高田队长你错了,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杀人。”
高田说:“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假如二者供你选择呢?”
又是选择!苏原恨恨地想。在他的心中,选择这字眼,像一条蘸水的鞭子,北野用来抽过他,现在又是高田。这可恶的选择,可恶的日本鬼子!
高田看了苏原一眼,笑笑说:“当然,请苏原君不要误解,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杀人有理,证明杀人不可避免,而是涉及另一个问题:一个平常人怎样站在战争之中。战争犹如从天而降的泱泱大水,将所有的人淹没,卷入旋涡之中,无一逃脱。作为中国医生的苏原君没有例外,作为日本医生的我也没有例外。回到前面的话题,苏原君申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杀人,对此我不想妄加论断,我只说我自己,假如我是手操枪炮的步兵、炮兵,我想我避免不了杀人,因为我拒绝作战,将被指挥官以临阵怯逃者处死。面对生与死的选择,唯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将理想置于生命之上。而我们都是凡人,愈是凡人愈珍惜生命,我们清楚这很卑贱,这正注定凡人将永远望其英雄之项背,高贵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这是其一。另外,我们凡人远离理想,因此理想在我们的视野里十分模糊,这便影响我们对理想真伪的判断。比如说日本天皇将这场战争称之为大东亚圣战,目的是拯救东亚人,实现大东亚共荣。于是许多日本军人走出国门在别国作战杀人,心中倒怀有一种拯救人类的神圣感,这是怎样的荒谬与可悲啊!但值得庆幸的是,坐在你对面的高田军医既没有被编入端枪杀人的步兵行列,又不是被天皇鬼话蒙骗住的糊涂虫。说到这里,我必须再次向苏原君申明,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头脑不清,都支持天皇和大军阀们发动的战争,无论是日本本土还是本土以外战场上的日本人,都有许多反战者在行动。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苏原一直听高田说下去,高田毕竟是日本人,他有限的中文水平限制了对自己思路的表达,因此苏原听得似是而非,但大体的意思是领会了。高日关于英雄与凡人的说法,细细体味不是那么好驳斥的,想想自己和妻子到现在还苟且在日本人的军营里,这不正说明自己是无法与英雄齐肩的凡人吗?承认自己是凡人而不是英雄,这或多或少会起到宽容自己的作用。只是高田后面的话他尚怀疑,就算日本人中间确有反战者存在,高田会是吗?不久前高田在枪杀中国人刑场上的情景,苏原记忆犹新。
他说:“高日队长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高田说:“这一点我在开头便阐明了,为了我们的合作。”
苏原说:“合作什么呢?”
高田说:“从大的方面说为中国的抗战早日取得胜利,从具体方面说,将中国的抗日英雄从法西斯的枪口下抢救下来。”
苏原不由冷笑笑,说:“我倒是看见过高田军医和刽子手合作残杀中国人的事实。”
高田无语。
苏原又说:“请教高田队长,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日本反战者干的勾当吗?”
高田叹了口气,说:“苏原君,我知道要得到你的信任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
“等见了你自己询问吧,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小城的夜晚是宁静的,黑暗掩埋了一切,使整个城镇失去了轮廓。如果不是城四周堡垒透出的灯光犹如凶神恶煞的眼光监视着这块地面,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是战争岁月。
苏原对小城的街区很不熟悉,何况又是不见星月的夜晚,跟高田三转两拐就迷了路。他渐渐觉得这是高田有意达到的效果。他问高田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高田说你不必多问,知道太多对你对我都没有益处。
高田对北野说了谎,这一点苏原是知道的。天黑之前高田将他带到北野的司令部,北野正在和一个军官下围棋。那军官是苏原在刑场上见到的那个尖下巴少尉。高田和苏原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苏原曾于业余时间钻研过围棋弃法,从技艺上说差不多已经入段。只看了几着,苏原便看出两人棋艺平平。当看到北野明显投错一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哦”了声。这一声便引起北野的注意,他转头看看苏原,说苏原君有高明之着?苏原慌乱中向高田投去一瞥,高田忙将北野这句其实已被高原听明白了的话翻译出来,苏原连连摇头。北野笑笑,说改日和苏原君对奕一局。高田又翻译出来,苏原仍然摇头。这时高田便向北野报告,说刚听说城里出现痢疾病例,他要和苏原去查看一下,采取措施,否则在城里蔓延起来,殃及部队,后果严重。北野挥挥手算是应允,高田便赶紧带苏原出了司令部。苏原从高田对北野的欺骗似乎觉出他是日军里一个神秘人物。
高田终于在一条短街的一幢瓦屋前停下。他警惕地向四下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踏上台阶敲了几下门。等会儿里面传出脚步声,随之听一个男人沙哑的本地口音:从集上割肉回来了吗?高田回应:没割肉买了鱼。里面男人的声音:买的什么鱼?高田回应:偏口鱼。苏原觉得这回答很古怪,高田何曾去集上买回什么偏口鱼?
门开后,显出一个矮小身影。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苏原能分辨出是个上岁数的老人。高田和苏原走进院子,门又被关上了。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高田和苏原走进屋后,那老人便在外面将门关严,自己留在院里。
穿过堂间走进右侧的一间住屋,苏原看见一个青年人斜倚在被窝里。油灯下,他的脸色极其惨白,像糊上一张白纸,由此也显出一副清朗模样。青年人见了高田连忙欠身招呼说:“恩人来了?”说完又将目光转向苏原。高田介绍说:他是你的同胞,是医生,今天请他给你看看伤口。你这几天感觉怎样?”青年人说:“愈来愈好,伤口已收了疤。”
青年人脱下上衣,苏原见他的胸部缠绕着纱布,纱布很干净,没有血迹。苏原看了高田一眼,便走近炕沿,伸手在青年身上一层一层往下解纱布,当纱布完全脱下来后,他看到青年人的左胸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圆疤,这位置让苏原惊讶不已,他问道:“是枪伤吗?”青年人说是。苏原又问子弹是从前还是从后射进去的?青年人说从背后。苏原又让青年人转身让他看,果然看到一块比胸部那块略小些的疤痕。从前后这两处对应的伤口看,子弹无疑穿过了心脏,而这个青年人竟没有死,真是不可思议。
高田说:“他是被日本人枪决的,那时候你我都在现场。”
苏原吃惊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高田说:“你应该记得的,那个村庄那次夜袭,第二天白天五个中国老百姓做为嫌疑犯拉到村外河堤上枪决……”
这件事苏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转向青年人问道:“你就是被日本人枪决的人吗?”
青年人说:“是。”
他又问:“那你怎么又活过来的呢?”
青年人指指高田,说:“是恩人救了我。”
苏原质疑地看看高田。
青年人又说:“枪响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看见的头一个人便是为我治伤的恩人。”
苏原问高田:“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高田说:“我已对你说过,我是反战的日本人。”
苏原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真的是从枪口下活过来的?”
高田说:“正是这样。”
苏原不语。
高田说:“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是啊,一个深晓人体构造的医生怎能相信子弹穿过心脏而未导致死亡?问题是子弹没有穿过心脏,是擦着心脏下端的边缘穿胸而过,就这样。”
苏原紧盯着高田:“你是说射手的瞄准出现偏差?”
高田摇头说:“日本兵个个枪法很好,又隔那样近,哪会出什么偏差呢?”
苏原说:“可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击中心脏?”
高田没立即回答,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另找时间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
高田转向青年人说:“你的伤已经不需要再治疗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尽管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问你的名字,可我们俩是有缘份的。你说是吗?”
青年人眼里聚了泪,在灯光下闪亮,他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
高田伸手拍拍青年人的肩,声音低沉地说:一不要说这样的话,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无计其数,罪恶深重,我所做的不能弥补其万一啊!”
苏原的心被高田的话触动,可他没说什么,只是向青年人问道:“你要回自己的村子吗?”
青年人摇摇头,说:“我已经回不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被日本人枪毙了,我已经‘死’了……”
苏原一怔,又问:“那你又能到哪里去呢?”
青年人说:“我想好了,我要去参加抗日队伍,打日本鬼子。日本人刚打过来的时候,村里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抗日队伍。我没去,我胆子小,心想老百姓万般不如个平安。可想平安日本鬼子不给平安。那天夜里听见枪响我连大门都没敢出,日本鬼子硬是说我给抗日队伍通风报信,拉到村外去枪毙。‘死’了一回,我现在倒不怕死了,真的不怕了,你信不信?”
走在街上,苏原耳畔仍回响着那个死而复生的青年人的话:死了一回,我现在倒不怕死了,你信不信?他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因为他没像他那样“死”过一回。可是在内心,他倒真的希望能像青年人那样死去一次,用死洗刷尽身上的屈辱,然后迎来心中企盼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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