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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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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星他爹走进来,厦房门口站着的是丁霸槽,黑小的脸上给他笑,中星他爹觉得那脸像一只受冻的洋芋。夏雨说:“我和霸槽商量大事哩!”中星他爹说:“你两个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大事?”夏雨说:“荣叔,你小看霸槽了,霸槽不显山不露水,我敢说霸槽是清风街最有钱的人啦!”丁霸槽说:“你别夸张呀!”中星他爹说:“大事还不让我给算算?”夏雨说:“让你算得花钱么。”中星他爹说:“办大事还怕花小钱,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夏雨说:“霸槽你给荣叔说说。”丁霸槽立即庄重起来,开始讲他的设想。丁霸槽的口才好得很,语气又不紧不慢,两只小眼睛像点了漆,黑溜溜发光,他首先夸奖君亭,说君亭也是农民,却能想到在三角地那儿修建农特产品贸易市场,真是个人物!市场才开张,每天来往的人挤了疙瘩。过去清风街七天一集,如今天天是集,西山湾乡,茶坊乡,留仙镇的集全淡了,更了不得的是吸引了312国道上的车辆,几乎每一辆车都要停下,热闹得清风街像是个县城了。丁霸槽就又提到了书正,说书正两口子人都说他们窝囊吧,但其实光灵得很,已经在312国道边他家的地里要修个公共厕所!中星他爹就笑了。丁霸槽没有笑,他说,我算了一下,修一个厕所投资不到三百元,一坑粪尿要省去多少化肥,一斤化肥又值多少钱?他书正就是出售粪尿,一担又是多少钱?我还没给书正说哩,先不给他点这个窍,你想,如果修厕所能把厕所修得高档一点,卫生保持得好一点,在厕所门口是可以收票么。省城里进一回厕所是三角钱,咱这儿只收五分,312国道上车流量有多大,一天收多少?任何事情你不敢算细账,算起来不得了!中星他爹说:“霸槽真是做生意的料!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你们的大事呀!”丁霸槽说:“荣叔笑话我了。”便又分析这市场开办后清风街将来会有多少流动人员,他说他做过调查,市场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来自四周乡镇,这个数目当然还少,但清风街肯定会逐渐形成县东地区最大的农特产品集散地,因为国家政策优惠,君亭又不是个平地卧的,而且开业典礼林副县长亲自出席,可见县上会重点扶持,所以说市场还可能扩大。现在是农贸市场,将来会不会扩大有中药材市场、小商品市场和农耕生产资料市场也说不定。做任何事情不能看一步,看一步你如果没踏住那就失塌了,要看三步四步。我早些年贩服装的时候,染坊的白恩杰就嘲笑过我,说乡里人谁穿你那些衣服呀,可我的生意好啊!我的生意一好,一下子多少人都去贩服装,咱这儿人是南山猴,一个搓碕都搓碕,等他们都贩开了,我就不贩了。夏雨说:“别说这么多,你说咱办酒楼的事。”丁霸槽说:“不说这些说不清么。荣叔,我和夏雨想办个酒楼,你说行不行?”中星他爹说:“办酒楼啊?”丁霸槽说:“清风街饭店不少,可没一家上档次,如果仅仅办个小饭店,打死我也不办,要办就办高档的。咱可以上鸡鸭鱼肉,上鱿鱼海参,也上野味么。我家你知道,临街大院子,后边是四间瓦房,我想把院墙拆了,就在院子那儿盖两层小楼,下边开餐厅,上边做旅馆。你听我说,君亭在市场那儿建的楼供人住宿,但房间设备简陋,又没个吃饭地方,咱们再开个卡拉OK厅,吃住玩一条龙。说客源吧,大致有三宗:一宗是外地收购土特产的人,周围四村八乡赶市场的人;二宗是312国道上的司机和乘客,只要给十几个客车司机有抽成,不愁他不把乘客拉来吃饭;三宗是乡上的单位,乡上的单位虽然不多,也各有各的食堂,但县上市上下来的干部多,这几年他们接待都是住在乡政府,吃在街上的小饭店,那都是些什么条件呀,可东头刘家的饭店,仅仅是乡政府去年就吃了四万元!”丁霸槽说着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是酒楼的设计图案,然后是一条一条数据,说全年如果弄得好,可以净利十五万到二十万。中星爹看不懂那图案,也不想仔细看那些数据,说:“开办这么个酒楼得花多少?”丁霸槽说:“就为这事我和夏雨在这儿商量哩!”中星他爹说:“那你们商量。”丁霸槽说:“荣叔我服你了,我才要谈到钱呀,你就起身走了!这酒楼我和夏雨一起弄,先贷款,如果贷款不够,你还得让中星哥帮夏雨的。”中星他爹说:“你中星哥可拿不出一个子儿来的!”夏雨说:“那你给算算,看能不能办成?”中星他爹却站起来说他要上厕所。 中星他爹去了厕所,蹲了好久,肚子才舒服了些。厕所在堂屋后侧,旁边长着一棵红椿树,有一搂粗。中星他爹估摸这树伐下来可以解棺板,能解两副棺板,一副棺板两千元,两副棺板四千元,就想,钱这东西贱,爱聚堆儿,夏天智家有钱,连厕所里都长这么大的树!夏雨和丁霸槽还在厦屋里叽叽咕咕说话。中星他爹低声说:“我才不给你算卦哩,你办酒楼吧,把钱全砸进去了就好了!”过了一会儿,院门在响,听见夏雨娘说:“我们一回来你又往哪儿去?”夏雨说:“我和霸槽有正经事哩。”夏雨娘说:“啥正经事,别人家都开始收豆子呀,你地里的活不上心,一天到黑也不沾家?!”夏雨说:“地里就那点庄稼你急啥?我就是有正经事么,给你说你也不懂。你给我五元钱!”他娘说:“我哪有钱?”夏雨说:“我是借哩,借五元钱将来给你还五万元!”夏天智突然说:“你偷呀抢呀有五万元?!我气得都不愿理你!你瞧瞧你这一身打扮,上身光个膀子,裤子黑不黑白不白像张老鼠皮,你那条黑裤子呢?”他娘说:“你管他穿什么裤子哩。”夏天智说:“咋不管,从穿着就可以看一个人的德性哩!黑衣服多好,黑为青,青为水,水为德哩!”他娘说:“你要他穿成个黑老鸦呀?!”夏雨说:“那爹给我钱,我从头到脚买一身黑去。”夏天智骂道:“给你个脚!墙高的人了,倒还有脸向我要钱?” 中星他爹咳嗽了一声,从厕所里出来。夏天智说:“你来啦?”四婶直努嘴儿,就把夏雨推出了院门。中星他爹说:“我来借个熬药罐儿,我那罐破了。”夏天智说:“你那病咋样了,还没好?”中星他爹说:“总不见回头么。”四婶去堂屋柜底下取了熬药罐儿,用抹布擦尘土,说:“丁霸槽是不是来说那女的事了?”中星他爹说:“这我不晓得。我听着是要开一个酒楼哩。”夏天智气又上来了,说:“酒楼,他们要开酒楼?你瞧瞧他那脚步,什么时候走路脚步沿沿地走过,凭他那走势,我就把他娃小量了!”中星他爹听了,拿了熬药罐就走,他走得一跃一跃的,真的像个麻雀。 夏天智说了声:“那你不坐了?”就喊,“夏雨,夏雨!”夏雨在院门外送走了丁霸槽,忙返身回来,说:“爹在哪儿不敞快了,回来给我撒气?”夏天智却说:“你嫂子的侄儿死了,你知道不?”夏雨吃了一惊,说:“白路死了?他不是在英民的建筑队里当小工吗,怎么死了?!”夏天智说:“建筑队在县城给人盖楼,脚手架突然坍了,架子上的两个人掉下来当场死了,白路本来在楼下搬砖,偏不偏脚手架坍下来把他压在下面,后来也就死了。”夏雨一时说不出话来。夏天智说:“人已经拉回来了,我和你娘去西街看了看。白路爹去世早,你嫂子又不在,再逢上个秋忙,他家全乱了套,你过去帮帮忙。”夏雨说:“人几时埋哩?”夏天智说:“事故还没处理完哩,我让上善去了,你去别的干不了,也就帮着把地里的活给干干。”夏雨拔脚就往西街跑。 西街白家,一片哭声。夏雨进去看了看灵堂后停放的白路,头肿得像个斗,人不像个人样,他站着流了几股眼泪。白雪她娘已经气病了,睡在东厢房的炕上,许多人围着说话宽心,给她喂水。院子的台阶上堆了一堆才收割回来的豆秆,豆秆没有摘豆荚,也没摊晒,猪在那里拱,白雪的嫂子就坐在一边拉长着声哭,旁人咋拉也拉不起。夏雨走到西厢房里,上善和白雪的二哥在说话,看样子话说得时间不短了,两人脸色都难看,上善就低了头吃纸烟。夏雨进去,白雪的二哥说了声:“你来啦?”就又说,“上善,你是代表村委会的,你说这事情行不行?五千元他英民就撂过手啦?!”上善说:“兄弟,你这让我为难哩么。四叔让我来,我也是请示了君亭的,以村委会的名义来解决赔偿问题,我就得两头跑着,这头低了我提一提,那头高了我压一压,大致差不多就可以了。”白雪的二哥说:“我把人都没了,他舍些钱算是啥事?他没办法?他青堂瓦舍的盖了一院子,这几年还挣得少了?他不肯多出钱那也好,我还要告他呀,我听说了,架子坍下来白路只是砸成重伤,如果及时送医院,人还能救,他偏偏就不往医院送,他说救过来也是残废,那以后就是个坑,多少钱都填不满,死了倒省事,给一笔钱后就刀割水洗了。”上善说:“你这有证据?”白雪的二哥说:“我听人说的。”上善说:“没证据你可不敢胡说!白路是最后死在医院里的,从架子上掉下来的两人是西山湾的,掉下来就没气了,英民还是送了医院,白路是清风街的,他英民能不给及时送医院?”白雪的二哥说:“那五千元就了啦?一条人命就只有五千元?!”上善说:“英民说他和另外两家基本上谈妥了,都是五千元。”白雪的二哥说:“别人的事我不管,他给我五千元我不行,我说一万就是一万,他要不给,我就不埋人,把尸首抬到他家去!”夏雨终于听明白了情况,说:“我插一句,赔五千元是太少,你们村委会应该给他施加压力。”上善说:“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只图说落好的话,才把事情越煽越放不下了。那你给英民说去!”夏雨只插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被上善噎住,心上不高兴,出了西厢房,把拱豆秆的猪轰走了。他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就拿了院门口的背篓和镰刀去白雪二哥的地里去收割豆秆。 夏雨收割了一阵豆秆,满脑子都是上善训他的样子,就不干了,径直往李英民家走去。他一路上想好了和李英民论理的言辞,但一到李英民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英民的头发全白了,弯着腰把一大两小的沙发往院子里抬,又开始搬床,床怎么从堂屋门里都搬不出来,他就骂他的老婆,老婆也不吭声,把头塞在床下往上顶,他一肘子将老婆掀开,用力把床一推,自己的手就夹在门框上,当下撕了一片皮,血流出来。他娘还在屋里腾一面立柜,一边腾一边流泪,腾完了就在中堂前的桌上烧香,人一扑沓瘫在蒲团上不得起来。三踅叼着一根纸烟,在院子里绕着沙发和床转,不停地拍沙发背,尘土把他的眼睛迷了,英民说:“那台电视机你也拿上,你就给个两万吧。”三踅说:“就那个破电视?我不要!沙发、床和立柜我给一万。”英民说:“一万?我买时掏了三万哩!”三踅说:“旧东西么!”英民说:“我才用了一年。”三踅说:“媳妇娶过门一天,分了手就是离婚。二婚的女人还值钱?”英民的娘身子戳在那里,半天没有动,说:“你再给加加,给一万五吧。”三踅说:“你也在事头上,不说啦,加两千。”英民说:“两千就两千,你拉走吧!”三踅着人把沙发和床往院门外的架子车上装,英民的老婆哇地哭起来。英民说:“你哭啥呀,哭啥呀,唉,我真……”他发着恨声,手背上的血已流了一片,在地上捡鸡毛粘。夏雨给他招手,说:“你过来,我给你说个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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