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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我现在算什么……”说龟就来蛇,绳往往是从细处断的,就在我们这么说话的时候,狼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三只狼。

  六颗泛着绿光的眼忽明忽灭在坡根前的一丛千枝柏里,这绿点先是向我们移动,后又往左边移去,但不久又移动了过来,很快就能看见了是两只大狼中间护着一只小狼沿着一个土坎沿跑动着,而撵狼的人群呼喊着已到了沟壑上的坡弯处。舅舅提了枪腾地竟跃过了我的身子,落在了坟前那一堆乱石上,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使我身心发怵,三只狼同时收住了脚步,我看见那只小狼跌坐在地上,浑身哆嗦,吱吱地叫。

  简直像是说梦话,却又真真实实在发生着,两只大狼同时地后腿跪下来,而前爪抬起做拱状了。这是狼在求饶!左边的那只狼身架高大,右边的一只略小一些,一身的泥土,做拱的一只前爪流着血,明显地不太听使唤,是折着了骨头。两只狼发着低沉的哀鸣,声音如哭诉的妇人,而且受伤的狼用牙叼着小狼的颈,叼起来了,又放下,叫声细碎急促。舅舅拿眼睛盯着它们,它们完全可以掉头逃走,因为田野大得很,但它们在舅舅面前服服帖帖,好像出路只狭窄到一个小洞口,舅舅守在惹里万夫莫开。我紧紧地握着铁锨,一眼一眼看着舅舅和狼的对峙,舅舅终于看了一眼外爷的坟丘,将目光对住了我。

  “放过它们吧。”我轻轻地说。

  舅舅端枪的手软下来,枪头挨着了地,他的身子晃了晃,枪如拐仗一样撑住了他。

  撵狼的人群已经出现在千枝柏丛的前边,我看见三只狼在舅舅的枪当拐仗一样撑住身子的时候,它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三颗脑袋砰地碰撞了一下,立即从我们的身边往坡上逃去。但是,小狼是跑不快的,两只大狼已经跳上一层梯田堰,小狼扑上去,掉下来,再扑上去,再掉下来。两只大狼又折身从堰上跳下,一个噙住了小狼的后颈再跳上堰头。这一切,撵狼的人群全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哇声呐喊:狼!狼!并叫着舅舅的名字。舅舅木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受伤的狼将小狼放在邓堰上,嗷嗷地叫,用力去撞另一只大狼,大狼就噙住了小狼的后颈,但并没有立即离去,受伤的狼又是一连串的嗥叫,猛地从堰头跳下,竟向撵来的人群冲去,使急步追来的前边几个人一时收不住脚步,跌坐在地上,火把乱摇,火把就熄灭了。

  这一幕使我目瞪口呆,竟举着相机忘却了按快门,直等到狼在火把熄灭时转身向左边的田野里跑去,我才拍照了它的后半身,待回过头再照堰头上的狼,堰头上却什么也不见了。

  一部分人急忙去追那只受伤的大狼了,而一部分人则往坡上追,人往有着一台一台梯田的坡上跑十分困难,但狼的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如大道驰马,这部分人就从坡上退下来,愤怒地围住了我和舅舅。

  “你为什么不开枪?傅山,傅山,你成心要放走三只狼吗?”

  舅舅铁青着脸,在口袋里掏烟,烟噙在嘴上了,没有寻着火柴。

  “不是他要放的!我们才发现狼的时候,你们就到了,凭什么说是我舅舅放的?”下午当村民围攻着我的时候,舅舅是站出来为我解围的,现在舅舅完全可以镇住这些人的,但舅舅却仍是不吭不动。英武的舅舅如果真的没有放走狼,他会气壮如牛地争辩,而面对了指责一语不发就是自己心虚,村人一定是这么看待舅舅的,所以,他们就更加怒不可遏,手几乎指着了舅舅的鼻子责问,口里的唾沫珠子雨一样溅湿了舅舅的脸。

  “你闪远,城里人,这里没你说的话!”有人用胳膊狠劲拨我,我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你那枪呢,你那枪呢?”

  枪被人夺了过去,枪管口上被泥土糊住了。

  “你不是放过了狼是什么,你是猎人,猎人能把枪这样当了拐仗吗?我们把狼撵到这里,明明看见你就站在狼面前,你让它们跑了,你还算猎人吗,你还是雄耳川人吗?!”我为舅舅点着了纸烟,但他没有擦脸上的唾沫珠子。

  “证实了吧,他把我们出卖了,这些狼一定是他参与着从外边投放来的,他为了在州城里谋个一官半职,就让狼来害骚我们了!”一个老头就扑过来揪住了舅舅的衣领,问道:“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看着你长大的,指望着你保护咱这地方哩,你竟然会是这样?”他使劲地摇晃着舅舅,舅舅像是他手中的一棵小树苗子,树上的果子、叶子甚至枝条统统地脱落断裂了。老头希望的是舅舅辩解,反抗,但舅舅无声地任其摇晃,使老头突然地挥起了拳头打过来,可拳头马上要落在舅舅的脸上了,又停住,扑沓跪下去趴在外爷的坟头上拍打,叫道:“得茂哥,你瞧见了吧,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咱雄耳川的猎人,他把咱列宗列祖的脸面丢尽了!”舅舅提枪低头往回走。

  “傅山,你这王八蛋,八叔这么大岁数了,你扶也不扶他一把,你就走了?你要往哪里去,你有种就滚出雄耳川,我们就是被狼全吃光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了,你滚,滚得远远的!”舅舅并没有离开村子,他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跟着他的是我。

  家门上的锁子已经锈了,舅舅手伸在门脑子上摸钥匙,没有摸到,咣地一枪托就砸在门栓上,门栓未能砸开而反弹得他后退了一步,他发了疯般地扑上去连续砸动,哐,哐,哐,声响巨大,腐朽的门扇就裂开,一片一片散了。这是没有院子的三间土屋,当庭一张板柜,柜盖上安置着一张照片,这应该是外爷的遗像了,遗像的两边都是七八个黑色的陶罐,蜘蛛网就将遗像和陶罐织经纬编薄纱一样地遮罩着。板柜前是一张土漆已经斑驳的方桌和左右两把断了一半后靠背的木椅。东边是一做灶台,灶台上的土墙钉有木橛架着的三层木板,堆放了黑乎乎的瓶子和盆子。一条白蛇在我们进来的时候盘在第二层木板上,然后慢慢地从木板上爬到墙角,顺墙角上了屋梁不见了。西边就是那一面大面积的土炕,炕头堆着叠起的被褥,被面可能是大团花布缝的,尘土蒙了一层,团花就不甚分明,而铺就的人字纹草席上有鸟迹,是一行“个”字。抬头看看,山墙处的吉字口没有塞稻草把,或许以前是塞着现在掉了,白花花透一派光亮,吉字就看得清清楚楚,舅舅一进来就趴到炕上的草席上睡下了,他不和我说话,我不敢与他多说,守着刚点着的煤油灯,不住地扭头往屋梁上看,害怕那一条白蛇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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