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高兴 | 上页 下页
三二


  这一天,是约好了来吹箫的,我拉着架子车刚一冒头,交警就给我摆手。我以为他在打招呼,也摆摆手,小跑近去,他却说快把架子车往背巷里拉,今日这条街戒严啦!交警又恢复了那种凶狠,对着一位说了句“扰民”的年轻人大声喝斥,并将小车上的钥匙拔下来。

  西安城里动不动就戒严了,因为它是个历史文化名城,外国的元首或是北京的什么大官来,从飞机场到市里最豪华的宾馆必经街道和必经街道的所有路口就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任何车辆和人群都不得通过。

  我拉了架子车往背巷里钻,还一边给那些蹬三轮车送煤的,送瓶装水的,送奶和推销盗版书刊的,说:戒严啦!戒严啦!推销盗版书刊的是个塌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去你的吧,瞧,那儿有垃圾桶哩!

  我当然已经看见了前边有垃圾桶的,是一排儿三个,我一入巷口就看见了。但塌鼻子的态度令我反感:还瞧不起拾破烂的,推销盗版书刊你就是文化人了?呸!你往大街上去吧,看交警让不让你过去?!我向垃圾桶走去。我很有点职业的敏感了,看见垃圾桶就自觉不自觉地走过去要揭开盖儿往里瞧瞧,希望有所收获。运气好得很,果然第一个垃圾桶里有着三个空易拉罐,一个罐能赚五分钱,三个就是一角五。一角五也不少呀,到商店买东西少一分钱人家肯卖给你么?这一角五分毫不费事就捡到了!

  像做铺面生意一样,早上一开门就来的顾客,再便宜都要卖给他,取个吉利。拾破烂的也是如此,我常常以第一个拾到破烂的时间和破烂的价值判断当日的运气,这种判断没有不准确的。

  拾到了三个空易拉罐,我非常愉快,敲着罐底听响声:,。旁边站着一个小孩,睁大眼睛一直看我,突然说:不要动垃圾,垃圾不卫生!我给小孩笑笑,还做了一个鬼脸,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孩一溜烟跑掉了。

  我开始翻第二个垃圾桶,尽是些剩饭剩菜,酸臭难闻。翻第三个垃圾桶,吓,翻出了个皮夹来。这是一个棕色的很大的皮夹,上边有一条很恐怖的鱼的标志,我的脑子轰的一下,感觉到我的大运气来了!我迅速地看了一下四周,四周没人,不远的一棵树上站了只麻雀,它叽叽喳喳叫着。麻雀它知道了这秘密,但我把它赶走了。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扭动着水蛇腰经过身边了,她一边走一边手在鼻子前扇动,哼,有那么严重吗?我庆幸她没有朝我的手上看,漂亮的女人其实命薄又迟钝的。

  还是那个麻雀,被赶走了又飞回树上,它看到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皮夹已经塞进了刘高兴的怀里,而且他拉了架子车就走,一直走过这条巷子。我的脚步匆匆,目光似乎盯着前方,但余光扫视着身体左右,甚至感觉到后脑勺上,屁股上都长了眼,观察着一切动静。天上的太阳真光亮,一丝杂云都没有。人熙熙攘攘地走过去,人熙熙攘攘地走过来,世人都是忙,忙忙的人多愚蠢呀,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件!

  真好,拾破烂的就是城里的隐身人。

  在巷左边的那一堵涂了深红色的围墙下,行人稀少,风卷着一堆树叶像球一样滚过来,我是一脚把球踏散,侧身打开皮夹。打开皮夹如同酒桌上赌酒揭开碗看骰子。说实话,我并不企图在皮夹里发现太多的钞票,只要有这么个精致的真皮夹子就了不得了,这个皮夹和我那个钱夹就又成对儿了。

  拾破烂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拾到破烂常常会成双成对,这种现象当然只有我有,比如你上午收到了废铝,下午肯定就收到铝制的烧水壶或者门窗,你在这一条街巷收到了一件半旧的衣服,在另一条街巷肯定也有人会送你一双鞋的,所以,每当我收到一件满意的破烂后,我就耐心地等待同一类的破烂到来,它没有不准的。五富说过我是有什么神附了体,或许什么妖变的。清风镇的风水先生文化并不高,他说人死了几时入土下葬就得几时入土下葬,不按他定的时辰就容易出怪事,这些可能都是一个职业干久了,它本身就有了神气。有这种神气的人都是感觉特好的人,五富他没有这种感觉。

  这个皮夹是我的那个皮夹引来成对的,它里边没有钱,但里边有一个手机,一本护照,有红的蓝的白的一共七张磁卡,还有一大串各式各样的钥匙。

  如果是三百元或者五百元,我一定是将钱收了,收得心安理得,不会告知别人。而皮夹里还有这么多的东西,我就害怕了。你可以放鞭炮,但你不可以放炸药包!我立即把皮夹像掏鸟窝掏出了一条蛇一样扔到了围墙下的树丛里,拧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返身回去捡起皮夹把东西倒出来只把皮夹拿走。差不多走出百米了,又担心起扔掉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丢皮夹的人可能已经急疯了吧,再返回去把那些东西又捡了装进了皮夹。这下,皮夹深深地藏在了我的怀里,才知道了什么是祸随福存,我的腿灌了铅了。

  在收购站里,我没有把这事告诉瘦猴,也没有交售那三个易拉罐。瘦猴以为我在池头村还专门存放了一批易拉罐,然后抬价再卖的,骂道:人都说商州炒面客老实,老实得很么,担粪不偷吃!回到剩楼,我把三个空易拉罐放在窗台上,没有香烛供奉,就双手合十作了个揖。五富说:这又咋啦?我说:这是运气神!五富说:运气神?我说:你瞧瞧我的印堂,印堂发暗还是发亮?

  没有一点敏感度,五富竟然说我印堂上长出了个疖子。我要让他见识见识,一晃皮夹,五富大呼小叫。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五富蔫了下来,说:他妈的,皮夹是装钱的,他不装?!

  就知道个钱!我让五富看护照,告诉他护照是出国的证件,就像咱们用的身份证。能用护照的都是大老板呀!这么多的磁卡,或许里边存着钱,或许去打折吃饭,或许能直折购物,咱只是不会使用罢了。瞧瞧这钥匙,多大的一串!你有几个钥匙?在这个城市里,能体现一个人身份的除了住房和坐车就是从钥匙的多少来看哩。

  五富却玩起了手机,手机是关着的。我们都没有用过手机,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开。五富说他去过二道巷的手机市场,一个旧手机可以卖到三百元:高兴,卖了它,你权当是捡了三百元!

  我说:我恁爱钱的?!

  五富说:你是皇帝他妈,拾穗图新鲜呀?

  有些东西是能要的,有些东西就要不成,我说:月亮能要吗?

  得了小便宜我当然高兴,而且盼望着它天天光临,大的便宜突然到来,我只有恐惧。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了:扔掉护照磁卡和钥匙,单单把皮夹留下,手机卖掉?这如同见了一个孩子落水而不去救,见了谁家的房子着火而不去灭?我刘高兴不是个随便的人,我随便了就不是人!那就决定把皮夹交给池头村的派出所去,让派出所去找失主。唉,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让我心坦坦地睡个安稳觉吧。

  但五富说了一句话,使我不敢去派出所了。五富说:交派出所?会不会人家说你是偷的?皮夹里有护照有手机有磁卡和钥匙而没有钱,人家能信吗?五富的脑子从来是一盆糨糊,今天的话却说得好。我突然觉得五富是不是也怀疑我拿走了皮夹里的钱,甚至我在瞬间里也怀疑了皮夹是自己偷来的或者我把钱拿走了。

  五富说睡吧,明日睡起来说。

  我睡不着。夜深人静后去池头村西巷敲开了韩大宝的门。

  韩大宝听了我的叙述,把皮夹翻来覆去看,然后拿眼睛盯着我。盯了一分钟,不说话。又盯了一分钟,还是不说话。我嫌他脸上的麻点不好看,把目光挪开了。韩大宝突然恶狠狠地审问起了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