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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只说秃子看见了我的神气会立即逃走的,他竟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给我笑。我能不回报吗?于是,我也笑了一下。秃子说同志这附近有没有个废品收购站?五富说:没有!我把五富制止了,我说去卖破烂吗,我领你去。秃子说你咋这么好?我说看在刘备的面上。秃子问刘备是谁?我说三国刘备你不知道呀?其实我说刘备是神来之笔,因为各行各业都有各行各业的神,木匠敬鲁班,药铺里敬孙思邈,小偷敬思迁,妓院里敬猪八戒,我突然想到刘备卖过草鞋收过破烂,刘备应该是我们这一行当的祖师爷吧。我说:刘备是咱收破烂的神么!秃子说:我第一回听说。

  五富也是第一回听说,用钦佩的目光看我,但五富对我有了意见,他拽我的后襟,说你看在刘备的面上,可牛槽里多了个马嘴你不赶马还帮马哩。他生气了,拉着车子要去五道巷,我不让他走,偏要他厮跟着。

  到了收购站前三百米的拐弯处,我告诉秃子:前边那个院子就收破烂,但一般只收烂铜破铁,收不收空啤酒瓶你得去问问,要注意的是,收购站的老板脾气不好,又养着个大狼狗,你不要贸然进去,先在院外喊,喊他儿子的名字他就出来了,他儿子的名字叫九斤。秃子说:多有福的名字!就起身朝院子走去。

  五富脸还吊着,趁秃子不在,把麻袋里的空啤酒瓶拿了一个放在自己的架子车上。我说:偷一个瓶子就发财了?五富说:我没你高尚,啥人都帮哩!我说:该高尚时高尚,该龌龊时我也龌龊得很哩!五富省不开我的话,蹴在那里搓烟卷儿,说:我就想把这三轮车的轮胎扎一锥子!我说:你扎么,我看着你扎!五富却蹴着不动弹。我说:秃子的这些啤酒瓶全归你,我一个也不要的。五富说:你说啥,这是人家的你让我抢呀?我嘘了一下,因为秃子已经在院门外叫喊了。

  秃子在喊:九斤九斤!院子里没动静。再喊:九——斤!哎——九斤!门一响,瘦猴走了出来,恶声败气地:你喊啥的,咹?咹?!秃子说:耳朵恁背的,我喊九斤,喊你儿子九斤!呸,瘦猴吐了一口痰,痰在秃子的衣襟上吊线儿。秃子说我要卖啤酒瓶子呀,瘦猴说:卖你娘的×,滚!

  秃子灰沓沓过来,还在嘟囔:吃炸药了这凶的?!我就安慰他,可能是老板和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吧,你上过班没有,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让他批什么条肯定不给批的。秃子说我哪儿上过班。我说那你就忍忍,往别处的收购站去卖吧。我这么说着他感动了,告诉我他本不是拾破烂的,他贩菜,偶尔弄些破烂了都是拉回他租住房那儿的收购站去卖,今日因有别的急事才来这里的。完全按着我的设想来了,我就说活人咋能让尿憋死,你要急,我们替你买下,但你少赚些,一个瓶子你让出一角来。秃子就往下卸麻袋,把啤酒瓶子转卖给了五富。

  在数啤酒瓶子着,我和秃子交谈起来,拾破烂有拾破烂的难场,贩菜比拾破烂更难场,他起早贪黑,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要和菜农红脖子涨脸地砍价,要和收税员老鼠躲猫一样地周旋,要和买菜的拌不完的嘴,似乎这城里的任何人都在算计着他。

  我说,那我也算计你了。

  他说:你不是,你是好人。

  秃子蹬着三轮车走了。他个头高,人又瘦,害怕裤子绞到车链子里去,两条腿用麻绳子扎了裤管,腿就像两根细棍儿。腰又弯着,稀稀的几根头发在风里飘摇,我想起了冬天里我爹坟头上那些枯草。

  五富把啤酒瓶子卖给了瘦猴,额外多赚了七元四角。五富拿出四元钱给我,我不要,他把四元钱往我口袋塞,我不让他塞,把口袋都拉破了,我凶了脸,就是不要。

  五富疑惑地看着我,说:那我给你买包纸烟去。

  五富去买纸烟,却半天不见回来。

  我过去寻他,他撅着屁股在路边一个垃圾桶里翻,已经翻出三片硬纸板夹在胳肘下,又翻出了一个硬檐破布帽,就是旅游人常戴的那种,在膝盖上摔打摔打了尘土,戴在了自己头上,还在继续翻。我喊一声:市容来了!五富撒腿就跑,撞倒了垃圾桶。

  市容,其实应该是市容队队员。在城里,司机怕交警,开店的怕税收员,我们怕市容,市容就是我们的天敌。如果留神报纸,报纸上差不多每日都有整治城市环境卫生的报道,报道不是市容终于取缔了某某街上占道经营的小货摊,就是什么地方又发生了袭击市容的事件。市容队招聘了许多社会闲杂人员,他们没有专门的制服,不管穿了什么衣服,一个黄色的袖筒往左胳膊上一套,他就是市容了。他们常常三个五个一伙,手里没有警棍,却提着一条锁自行车的铁链子,大摇大摆地过来了,拿一个电动喇叭不断地喊,声音粗厉,但你老是听不清内容。或许他们就匿藏在什么不显眼处,专盯着你犯错误,你一犯错误,他们就像从地缝里一下子蹦出来了。五富是在一次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的废纸包突然绷断了绳子,废纸飘撒了一路,被市容罚了五元钱。黄八是拉着架子车在主街道上走要被罚二十元,因为拾破烂车只允许在偏街巷走动,他以大清早还没收到任何破烂为由,赖着不交,好说歹说,最后被责成写检讨,而他识不了几个字,还是让过路的小学生帮他写了才让离开,却整整耽搁了一个上午。我呢,我也被罚过。我是在帮五富去邮局给家里汇款,那天我喉咙发炎老咳嗽,就在邮局门前的广场上咳嗽的时候,一个人在不停地看我,我心里还说:咳嗽有啥看的,你没咳嗽过?等一口痰咳出来,他就走了过来,说你咳嗽了,我说喉咙发炎,他说你得去看医生,就给我一个纸条,我说谢你呀。他说你看看条子。我一看才知道是五元的罚款收据。我说你是干啥的?他从口袋里掏,掏出个黄袖筒套在了左胳膊上。我没有急,也没有躁,我说:袖筒应该戴在胳膊上,你为什么装在口袋?你们的责任是提醒监督市民注意环境卫生,还是为了罚款而故意引诱市民受罚?他不自然地给我嘿嘿。我说:你态度严肃些!你是哪个支队的,你们的队长是谁?他说:你是……?我说:群众反映强烈,我还不信,果然我试着吐一口痰你就把袖筒掏出来了!他一下子慌了,给我赔情道歉,并保证以后袖筒一定要戴好。我抬脚就走,他说:你走好,领导!他叫我领导,这让我来了兴趣,我回头说: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他说:你过来的时候迈着八字步,我就估摸你是领导,可见你肚子不大,又疑惑你不是领导,怪我有眼无珠,竟真的是领导。哈,我竟然做了一回领导!从这件事后,我也就再不纠正我的八字步了,但我的肚子却如何每顿饭多吃半碗仍没有大起来。

  我一喊市容来了,五富撒腿就跑,跑出几步,觉得不对,回头见是我,他扑沓在地上说:你把我吓死了!

  我让他去扶正垃圾桶,又把倒出来的垃圾收拾到桶里,我说买的纸烟呢?他说在兜里。我手伸过去,却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扔回到垃圾桶。啥破玩意儿也往头上戴?我说,把汗擦了!

  五富说:我汗多。

  五富确实汗多,他空手走十几步也脖颈里汗津津的,尤其吃饭,总是汗流满面,头上汽冒得像开了锅。清风镇有“富油穷汗”的说法,也确实是,凡是富人都是头发柔软又油乎乎的,凡是穷人,整个夏天都是光膀子,还叫喊着热,热,恨不得把皮剥了。五富之所以认命,他也知道自己汗多,但也暗自骄傲的却是他的头发自来卷。在清风镇时人作践他不是纯汉人,说他祖上的女人一定被匈奴强暴过,骂过他“狮子狗”,可到了西安,许多人特意烫发,他就不再剃光头。黄八第一次见他,硬说是烫的,还拿手要摸,他躁了,不准摸,男人头是随便摸的?但我怎么也看不习惯他那头发。

  去把头剃一下!他的头发已经很长,又乱又脏。

  头发不长呀。他回头朝马路边商店的玻璃门上看,但玻璃门被人推开了,他没有看到玻璃上他的形状。

  我说领你去见那个门卫呀,你不剃?

  我已经说过,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智慧是一样的,差别只是经见的多与少。但也得承认,除了我以外,或者除了像我这一类的人外,城里人一看长相就是城里人,乡下人一看长相就是乡下人。五富长了张憨脸,一看就是农民,所以他的自来卷头发就让人觉得滑稽,最容易被人以为是烫的,而一个农民却烫着卷发,那不是狼狗,是土狗在扎狼狗的势,是要做黑道又没做黑道的职业准则,只会骗呀抢呀拿了砖头就往人头上拍呀,穷极了胡整的角儿,那谁还敢招理?我给五富讲这些道理,让他知道我并不是在嫉妒他的头发,而是要更好地去帮他解决门卫的事,五富就在理发店里剃了个光头,然后一块去了那个家属院。

  门卫果然相貌不善,尤其那一张像鸟喙的嘴,你无法想象他怎么喝水。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眼睛睁大了,突然凶巴巴说:喂!干啥呀?

  我不怕他。再凶的人还不是人吗?我笑笑地递上了一包纸烟。

  于是我们有了一段对话,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你是谁?

  他是我哥。

  你怎么能有这么一个哥?

  他长得有些黑。

  黑得多!

  他不活泛。

  脑子进了水了!

  是有些水。

  水多得养鱼哩!

  他不会说话,惹了你了,我来赔个不是。

  你是想让他进院呀,得是?!

  师傅啥都明白,是想进院收收破烂,求求你啦。

  这就对了么!你哥凭啥,一声不吭就要进院?耍了个大!警察就在那儿站着你能闯红灯吗?我是门卫,我在这儿坐着他视而不见?!

  他是不懂规矩。

  是少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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