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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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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还在屙屎的时候,他就想好了,他要在炕上喝着萝卜汤给婆讲他们去送磨子一路上的事,讲老顺家的狗,讲卡站上的汽车,他已经不是毛手毛脚好说好动的狗尿苔了,他手脚麻利,处事沉着,而且在关键时刻能动脑子,比如他就给天布提出要求了,比如他就没过公路而提前回来了。但是,狗尿苔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在院墙角刚刚提了裤子,灶火却也二反身来了。灶火为什么还要回来,是磨子没有送出去吗,是嫌他狗尿苔没有过公路吗?在上房里,婆给狗尿苔烧的萝卜汤全让灶火一人喝了,他告诉着婆,天布已成功地领着磨子过了州河从南山根逃走了,他之所以还要回来,就是他还要解救政训班的人。婆这回是真真实实地害怕了,磨子可以悄悄接出去,而政训班那么多人,窑神庙门口还有人看守着,灶火怎么解救?婆说:灶火,你咋把这事说给我?你咋把这事让我知道?灶火说:你们不必害怕,我今晚要回家去住,只是来把一件东西放在这里,等我寻找机会了再来取。灶火说完,就把一个用旧衣服包裹的包儿交给了婆,然后真的就出门回他家去了。 灶火一走,狗尿苔就要打开那个布包,婆不让打开,赶忙藏在了院角,又用包谷秆盖了,说:这下咱们的灾难来了!狗尿苔说:咱咋会有灾难?婆说:他少不了在村里闹出事,榔头队还能不察觉他是到过咱家吗?婆的话是对的,狗尿苔也害怕了起来。婆说:牛铃不是有个姑姑在西川村吗,明日一早你和牛铃就到他姑家呆上几天。狗尿苔说:那你呢?婆说:我哪儿也去不了,灶火把东西放在咱这里,咱都走了,他来取怎么办,咱谁都得罪不起的。狗尿苔说:那万一榔头队寻你的事?婆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婆孙俩说说话话到了下半夜,分头睡下,可不一会儿狗尿苔就又醒来,他听到了一种很好听的声音,这声音像水一样地流,像云一样地飘,像是谁唱歌,又好像不是歌,是各种乐器,比如二胡,琵琶,笛子,月琴,还有锣鼓铜钹,各种乐器奏出来的和声,狗尿苔从来没有听到过种种声音。他忽地坐了起来,天还未亮,婆仍在睡着。他说:婆,啊婆,你听到了吗?婆也醒了,说:天没亮哩你喊啥呀,听到啥了?狗尿苔说:哪儿唱戏哩!婆支棱了耳朵听,她没有听到,说:你做梦了?狗尿苔也以为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听到的声响,再侧耳听听,似乎声响还在继续,只是隐隐约约,他说:不是梦里,还响哩,你听,你听么。婆还是没有听到。狗尿苔说:你耳朵笨。他再听时,却任何声响都没有了,窗外的雪在沙沙沙地下,屋梁上有老鼠在爬过,掉下了一撮灰絮。 这一天比往常要亮得早,古炉村人起来了见雪还下着,已懒得去清扫门前。孩子们永远都爱雪,站在院子里伸着舌头接雪,却觉得雪不甜了,有些涩,有些苦,味道还呛呛的,就大声说:妈,妈,雪是麻点的。当妈的在屋里说:胡说哩娃!雪哪会是麻点的?出来看了,雪已经不仅仅是白里带黑的麻点,全然成黑的了,黑雪。一个人这么发现了,几十人上百人也都发现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怪事,就从窑场上跑下人来,说山神庙着火了,火从后半夜就烧起的,火大得没法去救。所有的人都往中山顶上看,有的看不到就站到房顶,跑到村头塄畔,果然才发现山神庙是起火了。 狗尿苔其实起来还早,在牛铃家里动员着牛铃带他去西川村牛铃姑姑家,但牛铃不愿意去,问有啥事吗,狗尿苔就编谎,说老顺托他去西川村寻寻来回哩。牛铃听说是寻来回,更不愿意去,狗尿苔站在院子里生气,脸色像天一样憋得阴沉,他的身上落下黑雪,还说了一句:你这心像雪一样黑!说完了猛一怔:雪怎么能是黑的?!就听到村里人喊山神庙着火了。狗尿苔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烧山神庙了!他没了命往山上跑,山路上跑的人很多,当他们赶到山顶,火已经没法救了,因为山神庙已经塌了,塌下来的柱梁椽头¨窗连同搬进庙的白皮松的劈柴几乎全都烧成了火炭,火炭成了红的,遂即发黑,嗞嗞地往外冒烟冒气。狗尿苔大声地呼叫着善人,他冲进了火炭堆,要在火炭堆里寻善人,带雪的草鞋在火炭堆上踩过,嗞溜嵫溜地响,草鞋没有烧着。葫芦长宽就把狗尿苔拉出来,说:善人肯定是死了,狗尿苔,这是失火了,这是没办法的事。狗尿苔大声地说:这是谁要害善人的,这是谁故意放的火!长宽就说:狗尿苔你不敢胡说!狗尿苔说:昨后晌我还来过,他病着又没做饭,又早早就睡了,哪儿会有火?没有人来放火哪儿会有火?!长宽扇了狗尿苔一个嘴巴,骂道:让你不要胡说,你就胡说,你说那是谁放的火?是榔头队放的火,是县联指人放的火,是天布灶火放的火?唼?!你昨后晌来过,那是你放的火!狗尿苔说:不是我放的火,我能烧善人?长宽说:是呀,是呀,谁放火烧善人干啥?这是天意,善人要是不从寺院里出来,他死要被火化的,现在他死不能火化了,天就起了火把他火化了。 长宽的话大家都信服着,他们就开始清点着现场锨铲那些火炭和灰烬,里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善人一片衣服和被褥,也没有善人一块皮肉和骨头,只是一些钉子和铁丝,还有一个已经变形了的铁皮搪瓷缸。狗尿苔就想起昨天后晌善人要把柴禾搬进屋里的事,是这些柴禾助燃了这一场火这么大,以至于把山神庙全部烧光燃尽了?长宽说不是别人放的火,那善人是自己烧了自己,如果是这样,善人为什么要烧死自己呢,他是受伤后头痛得难以忍受吗,还是白皮松被炸后彻底地失望了吗?一边铲着黑灰和雪搅成的泥土砖瓦,一边流着眼泪。窑场上的胖子也来了,他在大声地骂着善人:死了就死了么,却要把炸下的白皮松劈柴一块都烧没了!狗尿苔听了这话,铲了一锨泥往后一扬,泥片子落在胖子的身上,胖子过来踢了狗尿苔一脚,狗尿苔就爬倒在了地上。胖子说:你想干啥?狗尿苔说:你说话难听!胖子说:我就说了,这善人死有余辜!过来又拿脚在狗尿苔身上踢。长宽把胖子抱住,说:你和狗尿苔计较啥呀?!顺手把狗尿苔提起来,一用劲,扔到了那铲起的一堆灰烬边,说:你个碎(骨泉)知道个啥,还不给我滚!狗尿苔知道长宽在护他,但他仍是在骂:你才死有余辜!胖子扑不到狗尿苔跟前来,用脚在灰烬堆上再踢了一脚,一团灰泥就飞过来正好砸在狗尿苔的怀里。狗尿苔看时,灰泥里有一个瓷疙瘩,像是块心,他觉得奇怪,这是一块木炭吗,用手掰了掰,没有掰开;是块石头吗,却没有石头的分量呀,颜色发黑,黑里又有着一种暗红。狗尿苔猛地想到了善人在昨后晌说的话:我会把心留给你们的。这莫非就是善人留下的心吗? 人们看着胖子把一团东西踢在了狗尿苔的怀里,以为狗尿苔这下要把那东西再砸向胖子了,就齐声喊:狗尿苔,你别二杆子!但看到的却是狗尿苔这回并没有恼,把那一块东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流着眼泪在笑了。 狗尿苔说:这是善人的心! 长宽说:善人啥都烧成灰了,哪儿还有心? 狗尿苔说:善人把心留下来了! 长宽说:狗尿苔对善人感情这深的,狗尿苔,那是石头,是炭块子。 狗尿苔说:是善人的心! 大家觉得蹊跷,过来要看个究竟,但狗尿苔抱着那块黑红疙瘩一路往山下跑去。 胖子在说:古炉村尽出些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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