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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州河里发大水准确地说是黎明的时候,狗尿苔照例醒来后并没有立即起炕,而静静地拿耳朵捕捉屋外的一切动静。他听见院角的那棵梅李树在伸腰,粗细差不多的五根枝股在相互比试着谁长得通顺。梅李树的叶子早都枯黄了,竟然在那根似乎最苗条的枝股上还能爆出米粒大的芽苞,每爆出一粒,枝条就颤动一下,这如同人遇冷或者遭到惊吓而做出的一个激灵儿,胳膊上就起鸡皮疙瘩。麻雀开始在院门口碎嘴了,嘲笑芽苞萌生得太不识时务,天气都要凉呀,燕子都要走呀,还爆什么爆?燕子始终没做声。从院门槛下钻进的猫,小心地踱步,它盯着了一只蚯蚓从墙根的软土里往出拱,麻雀的碎嘴令它讨厌,哇唔,制止了一声,就专注着蚯蚓,它并不想伤害蚯蚓,只觉得好玩,怎么没鼻子眼睛嘴呢?窗纸上有r很奇妙的声响,一定是飞来了一只蜻蜓,翅膀的闪动把空气扇过来了,哦,空中到处都是气,气就如同水一样吗,蜻蜓的到来使水有了涟漪,涟漪最外的最弱的那一圈就触及到窗纸了。狗尿苔能想到蜻蜓最后是落在了挂在前檐墙上的犁杖上,这犁杖是长宽让他拿回来保存在家里的,因为窑神庙和老公房都成了榔头队和红大刀的办公室。蜻蜓在看着犁杖,犁尖已经被擦得锃亮,但犁身拐弯处泥土发干,却像胶一样还粘着。啊,犁杖你歇下了?鸡就看着蜻蜓,蜻蜓漂亮死r,它的衣裳越穿越鲜艳。鸡企图飞起来,但它只飞到一尺高就身子沉得往下掉,翅膀却撞上了那棵野人汗。野人汗禁不住地发酥,整个身子都颤起来了,就有一颗黑色的籽儿蹦起来,又落在地上,钻进了土里。又是什么在响?从窗子到院门脑框拉着的绳子上挂着婆的围裙,风在走近,寻找着围裙上的补丁吗?不,风走得再轻,也是窣窣声,但这是唏唏地响,是地气在动,,深秋的地气和初眷的地气完全不一样,初春的地气足在吹,深秋的地气是在吸,梅李树上的叶子就柄根一裂,被吸着落了下来,一叶,两叶……。狗尿苔在默数着叶子落下了七片,突然谁家在扯锯。谁家在扯锯呢,这声响是用八尺大锯解一搂粗的树桩才能发出的,而古炉村没有谁家伐下了大树呀!声响还在大,越来越大,他感到了炕在微微动,整个房子都在动。狗尿苔忽地翻起身,喊:婆,婆,婆耶——!婆没有答应,狗尿苔穿衣服跳下炕来,村道里有了敲锣声,咣咣咣地似乎要把锣敲烂,开始人乱脚杂,牛铃拿着笊篱跑过,说:河里发大水了,河里发大水了!狗尿苔说:没下雨呀发大水?牛铃说:你没觉得昨天夜里凉吗?洛镇往东下了几天了,水头子下来了!

  州河里年年都发水的,可往年发水都是往后再推二十多天,而且也都是占炉村这里淋雨下得一塌糊涂了.今年竟洛镇以西的地方都下雨了,古炉村不下,水头子就没防顾地来了。婆不知去r哪里,等狗尿苔跑到河边,水已经满河满沿,那片芦苇园被淹了,所有的芦苇都匍匐在了黄泥水里,原先掩没在芦苇里的老柳树露了出来,树身上缠着无数条蛇。小木屋后边,本来是一堆青白石头,从石头上跳跃着可以去石摆下边的那个回水潭的,天晴时脱得光光的从石摆上一头扎下去钻个没儿,运气好也能在水下手伸进石隙里摸一条两条昂嗤鱼,现在那一堆石头看不见,水到了石摆半腰,再有一米,就可以漫上公路,淹到小木屋_r。村里人差不多都到了河堤上,各自寻着有利的方位在那里捞浮柴,但水头子才下来不久,水面上黑压压一层东西往下涌,捞也捞不到。人们看着河心有着无数的木料,是一搂粗的柱子,是丈二长的檩条,木板和椽,甚至还有木柜箱子笸篮筛子,死牛死猪,都惊叫着,遗憾着,捶胸顿足。上游又冲下来了三棵树,连根带梢的,接着是一座麦秸集子,竟然麦秸集子还完完整整。有人就把绳子一头拴在堤上的大石头上,一头往腰里系,要下水游过去拉那大树,而同时许多人在训斥,这太危险,水浪那么大你能游过去?就是游得过去,那树冲劲大,不撞个血头羊才怪!要下水的就又收了绳子,喊:老顺,老顺!那河中间是不是个人?快去给你再捞个媳妇!河中间好像是个人,白花花的身子,头一直面朝下。河里冲走的都是光身子,水里有着流氓的妖怪,能解人的纽扣。但是,老顺没有来到河堤。这是老顺有生以来第一回发了水没有来河堤上,一定是他的媳妇不i上他来的。那么,是来回与这发水有关系吗,她是上一次发水来到了古炉村,这一次她说发大水了,真的就发了大水,她怎么能早知道呢?人们也开始议论这场大水是洛镇以西的什么地方下了雨,雨当然下得大,但下了多少天,给那里人、畜和庄稼造成怎么严重的灾难,而可能在不久的日子吧,将有接二连三的讨饭的要沿公路下来的。他们议论一番了,最后却挥了挥手,觉得管它干啥呢,不管了,那么远的地方谁去过?那里的人家谁又能认得?他们不受灾,下游的人能捞到东西吗?!秃子金说:狗日的这水,发这么大干啥,你发小些发勤些,一月发一次,把上游的东西都给咱搬下来么!他刚说完,脚下一滑,掉在水里,手脚忙乱地抓住岸边的柳树根上来,喝了几口黄水。金斗却不爱听他的话r,说:有些事是不可以做可以说,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秃子金蹴在那里呕吐,想做想都不可以了。大家也就不再多嘴,将已经打捞出来的浮柴瓜菜从岸边又转移到公路边摊晒,公路边就一堆一摊的像无数沤起来的粪堆。

  到了中午饭的时候,人们差不多要回去做饭吃,但摊晒的浮柴湿淋淋的,直接背回去太沉,就继续摊晒着,却又都害怕自己一走,自己的浮柴被别人偷走,有人就说:狗尿苔你没事,你就在这儿呆着,我们来给你捎碗饭。看守浮柴堆只有狗尿苔最合适,他可以看守两派所有人家的。狗尿苔是用柳条笼子捞了浮柴末子,柴末子都是些干树皮,干树节,干松果,芦根,草叶,也有死的鱼,半个青蛙,烂草鞋,断绳头。他把死鱼烂蛙挑出来扔了,把破鞋废绳也挑出来扔了,柴末子就摊晒在小木屋门口。小木屋门锁着,屋前的那个曾经放凉茶的石台子还在。想起往日的快乐,他有些难受,隐隐地怨恨着这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天上的太阳虽不那么强烈了,狗尿苔在小木屋门口坐着,肚子就饥了起来,肚子一饥人也蔫里叭叽,大脑袋歪在肩膀上似乎要掉下来,面前的浮柴堆浸出的水流湿了地面,成百上千的蝴蝶就趴在那湿处一动不动。这些蝴蝶小小的,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更多的是灰色的,它们平日都在哪儿,竟然一下子就集合了一起。河水还在吼着流,吼声淹没了往日野鹤声和昂嗤鱼声,连树上的蝉叫也听不到了。吼声的节奏一直是一样的,听着听着也觉得没有了吼声,而从河面上过来的一种味道,又麻又热,熏得狗尿苔脑涨身软,就半睁半闭了眼看镇河塔。镇河塔是有些歪了,霸槽说没歪,明明是歪了么。突然,他感觉到塔下的竹子在摇晃,接着塔也在摇晃,是一股子水汽冲撞得竹子和塔摇晃,那水汽从河心聚起来的,像是一片子暗黄色的云冲撞着塔,云是能冲撞得竹子和塔摇晃吗?但竹子镇河塔真的在摇晃。狗尿苔想:塔要坍了?塔没有倒。他为自己的担心可笑,塔怎么会被水汽冲撞倒坍呢?!他的脚脖子发痒,低了头去挠,在水里泡过的腿一挠全是一道一道白印。他偶尔抬头又看了一眼塔,可怕的一幕就展现在他的眼前:塔身往下掉砖,掉下一块,又掉下一块,接着是塔的土层,层层的砖都往下掉,越掉越多,越掉越快,好像是塔的中间有炸药点着了,也好像有什么刀在砍着塔,塔就在很短时间里像是风旋起的无数的砖块形成的塔形,蓦地形解了,风散了,扑塌下一堆碎砖头。狗尿苔一下子惊呆了,恐惧得像狼在撵他,他跑过了公路,跑上了从公路通往古炉村的那条土路上。吃了午饭来背浮柴的人挡住了他,问:咋啦,咋啦?狗尿苔说:塔坍啦!塔坍了!来的人抬头看河边,说:你造谣都不会造!狗尿苔说:真的坍了,我眼看着坍了!来人说:你回头看看。狗尿苔回头看了,呀,塔咋还在,还端端地在那儿长着?!来人就说:你中邪啦!啪啪扇了一阵耳光。

  狗尿苔很容易中邪的,正中午的,田芽就曾在芦苇园那儿把头往沙堆里钻哩。扇了一阵耳光,狗尿苔的身子像轴儿一样转了一圈。来人说:你现在看见啥了?狗尿苔说:满天星星。又扇了几个耳光,再问:现在呢?狗尿苔说:我日你妈!

  狗尿苔算是清醒了。

  清醒了的狗尿苔,从此却没了以前的欢实。婆让他三天没出门,撮柱子,跳火堆,三更半夜在门外叫着名字收魂。婆只会这些手段,整治了,狗尿苔仍是霜打了一般,尤其不能见来回,来回在家里给她家的狗洗澡,对他说:狗尿苔,这黑毛怎么能白呢?他觉得好笑,但立即浑身像撒了麦芒一样又扎又痒,就逃跑了。也不能去窑神庙,水皮回来后天布让他去窑神庙看看水皮是不是还去那里,他去了几次,水皮是在,水皮似乎对他好起来,竟然舀了霸槽的那太岁水给他喝,他怎么也不想喝,连看都不愿意看了。婆就跑去请善人,要善人给狗尿苔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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