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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柏朵火燃起来,狗尿苔和婆就吆着猪从火堆上往过跳,但猪不跳,一见火往后退。水皮生个漆疹都跳哩,你病了你不跳?!狗尿苔把猪的肚子一摩挲,原是想让它放松了往起跳,猪却一下子卧下去,舒服得四个蹄子都举起了。猪蹄小小的,还穿着皮鞋。狗尿苔说:啥时候了,还贪受活?跳,跳过去了再让你受活!猪就站起来,腿颤颤忽忽,从火堆上跳了过去,反过身,停了停,又跳了过来。柏朵火燎着了猪耳朵上的绒毛,猪没有叫,就在狗尿苔的脚前又卧下了。狗尿苔不能食言的,蹲下去给猪摩挲肚子,气得旁边的鸡直打嗝儿。

  跳过火堆,婆就把火踏灭,又把没烧尽的柏朵扔在了院门外的路上,意思是送了瘟神。安顿着猪在杂物间睡了,婆孙俩在厨房里添水做饭,风箱哐啦哐啦地响,有人在敲门没有听到,门就被咣地踢了一下。婆把淘米水端出来给桃树根下浇,听见门响,开了见是天布。婆赶紧说风箱响得没听到敲门,就把凳子拿过来让天布坐,天布的黑脸却很快活泛起来,竟然夸着婆把院子收拾得这么干净,连个柴草渣儿都没有。婆说:干净啥呀,你可是成半年的时间没来我家了,喝水呀不,窝的浆水味儿正顺哩。天布说:一天尽是忙么。狗尿苔呢,我给狗尿苔说句话。婆说:给他说话?他屁孩给他说啥,你给我说。天布说:这事你不知道。就叫了一声狗尿苔。

  狗尿苔在厨房里已经知道天布来了,心里疑惑:他咋到我家来了,找我说什么话?琢磨着,慢腾腾出来,天布却拉了他到上屋,婆也跟了来。天布说:蚕婆你忙你的。但婆没有走。天布也就不避了,对狗尿苔说:是不是秃子金在他家猪圈抱着猪说万寿无疆?狗尿苔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却说:这你咋来问我?天布说:牛铃说啦,他和你路过秃子金家猪圈,秃子金对猪说万寿无疆,有没有这事,这你得老实给我说。婆就急了,说:天布,这事与我娃无关呀!天布说:是和狗尿苔无关,我只是问问他听到秃子金说万寿无疆了没有。狗尿苔说:我是和牛铃路过秃子金家的猪圈,我是看见秃子金抱着他家的猪。天布说:他说万寿无疆?婆说:天神,秃子金咋能说这话?!天布说:他说这话就是反革命!他说了?狗尿苔说:这,这……。天布说:这可是大事,你不要吞吞吐吐,包庇反革命那就是反革命!婆腿在打颤了,但还是跨进了门槛,护住了狗尿苔,说:天布,你不敢逼娃,这会吓着娃的.就问狗尿苔:你听到了?听到了你就说听到了,没听到就说没听到。狗尿苔说:他说别人家的猪都死,他家的猪还好好的,是万寿无疆。天布说:这就对了,他恶毒攻击毛主席,有时间有地点有人证。

  这时候,磨子和灶火一块也进了院.天布对他们说:牛铃提供的情况属实,你们先造声势说有人在恶毒攻击毛主席哩,再刷些标语出来,就说谁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打倒谁,声势煽起来了,明天咱让武干从学习班叫人来,就揪他秃子金!磨子和灶火都很激动,出门走的时候,还对婆说:蚕婆,晚上做了啥饭?婆说:米汤么。灶火说:才是米汤,擀一顿捞面吃嘛!说着从院门口跑出去了。婆慌得端着两只手,看天布坐在那儿自个掏出烟末搓烟卷儿,她也坐下,天布站起来吃烟了,她也站起,眼睛一直看着天布。天布说:这就好,这就好际。狗尿苔,明日我们去揪秃子金,他要不承认,你得出来作证。狗尿苔说:还要我作证?婆说:这使不得,天布,我家和人不一样,能作证吗?牛铃根正苗红,他作证就行了。天布说:狗尿苔要作证,一定得作证,出身不好,这也是立功赎罪的机会么。到时候,你不用害怕,刚巴硬正地作你的证,红大刀那么多人,你怕啥?就这样定了!天布说完,便头也不回走了。

  婆一下子关了院门,拉着狗尿苔到上屋,上手就是一耳光,骂道:我给你递话哩,你就恁笨听不来,你说你没听见秃子金说什么不就完了,你说的恁多是寻着惹事呀,你这一说,秃子金还活命呀不,就是不杀了他,不住牢,他少得了进镇上学习班?!狗尿苔说:他秃子金就是说万寿无疆么。婆又是一个耳光打过来,说:你耳朵就那么灵,叫你干活时装聋卖哑,听那不该听的话就耳朵灵呀?狗尿苔说:他秃子金也不是好东西,他活该!婆说:你是贫下中农啦,你是能踢能咬啦,他秃子金再不好,把他揪出来了,他怎么恨咱,榔头队的人又怎么恨咱,咱是能惹得起村里谁?!婆越说越可怕,狗尿苔的脸就苦愁了,像颗冻青了的土豆。他看着婆,声低得像蚊子叫,说:那明日让我作证,我咋说呀?婆看着他嘴唇动,说:你说啥?狗尿苔又说了一遍:明日作证我咋说呀?婆说:咋说呀?婆也没了主意,一股子眼泪没声没息地在脸上流下来。婆的脸皱纹太多,皱纹又多是横着长,眼泪就先是顺着皱纹两边流,再是又翻过皱纹朝下流,流进了嘴里,流到了下巴上。狗尿苔就偎在婆怀里,拿手给婆擦眼泪,婆又抱住了狗尿苔,婆孙俩一疙瘩窝在蒲团上。门脑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地说话,它的话婆孙俩好像没有听,就翅膀扑打着巢。突然,婆吸了吸鼻子,说:这呛的烟?!忽地站起来就往厨房跑,厨房里一片光亮,是灶膛的柴燃到一半了,柴头子从灶口掉下来引着了灶口下的柴草,起了明火,一股子浓烟从厨房门里涌出来。婆冲进去就拿脚踏火,狗尿苔也跑进去踏,婆喊:拿桶水浇!快浇!狗尿苔提了桶卟地泼过去,火是扑灭了,气得婆一扑沓坐在地上,说:哎咳咳,这都干的啥事呀,娃娃!

  晚饭狗尿苔只吃了一碗,婆逼着他又吃了碗,说:吃饱,作证的事明日再说吧,吃了快睡去。狗尿苔就上炕去睡了。婆收拾了锅碗,关了鸡圈,又给猪面前放了半盆绿豆汤,婆也上了炕,但婆没睡,剪了老虎狮子纸花儿放在狗尿苔的鞋壳里,又剪起许许多多的蛇,蜈蚣,蟾蜍,蝎子,壁虎,分别放在了狗尿苔的枕头边了,才吹了灯睡下。

  往常的夜都是安静的,可这一夜巷道里不断地有人跑动,谁家的狗又在咬。狗尿苔在婆睡下后他就醒了,手伸出被窝,手在黑夜里看不见了,他在心里给夜说话,觉得夜是一个披着黑衣裳的瞎子,盼能快走快走,走到天亮就好f。可又想,黑夜完了就是明天了,明天他得叫去作证呀!与其那样,夜还是不要走,一直一直都是黑的吧,他就永远睡在这土炕上,睡在婆的身边。婆说:你咋没睡着?狗尿苔说:我尿呀:婆说:起来尿去,慢慢摸着墙走,摸到尿桶了往桶里尿,别尿到桶外边?狗尿苔说:噢。却又说:婆,明天作证我不去.婆说:不去由不了你么。狗尿苔说:那我病呀,我病了就去不成了。婆说:你要病就能病了?狗尿苔说:我能的。婆说:唉,你要是能,也就惹不下这事啦。陕尿去!一阵窸窸窣窣,好像还咕咚了一下。婆说:又撞在墙E啦?狗尿苔没吭声,尿桶里终于起了当当当的响声。

  但是,这响声却没完没了。

  婆说:你尿屋檐水呀,尿不完?

  狗尿苔也觉得自己怎么就尿不完呢,迷迷瞪瞪在黑暗里站了好久,婆一问,脑子清亮了一些,原来自己还站在尿桶边。他说:我尿完啦。

  婆说:那咋还响哩?

  狗尿苔说:是谁敲咱院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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