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古炉 | 上页 下页
一一七


  屋子里,天布、磨子和灶火已经给他们的组织起了名字,叫红大刀。过去民兵老唱一个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这个词得劲。再说,榔头再厉害那还是木头,大刀就是铁,铁就是金,金克木,大刀砍榔头。再是组织的人员,他们决定要以姓朱的为主,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以区别榔头队歪瓜裂枣。他们为自己的决策而高兴,天布就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要庆贺一下,正要喊媳妇炒一盘蒜苗鸡蛋,再油炝一碗浆水菜,便听到媳妇和水皮在院门口说话,放下上房小屋的门帘,都不吱声。待水皮一走,天布出来问:水皮给门扇上喷像了?看了红哈哈的毛主席像,又说:你给他说那么多的话干啥?妈的,他姓朱,又是民兵连文书,倒跟着姓夜的跑了!磨子说:逮猪娃看母猪,他和他妈一样,灵得过火了!你只看他有才哩,现在给咱脖子下支了砖!天布媳妇说:天布哪里能认清人,麻雀蛋子他都看着是花喜鹊哩!天布媳妇的话里当然有话,灶火忙打岔,说:天布,还真喝酒呀?天布说:去去去,女人家知道个屁!人是肉疙瘩难认,谁能认得清?红大刀一成立,他想来,哼,闪远吧!磨子说:这你错了,红大刀成立了,就要分化他们,凡是在那边的姓朱的都得拉过来。这小子滑,他要能过来,就断了霸槽的脚后筋了。这都是小事,刚才妹子对水皮说你去武干那儿了,我倒……天布媳妇说:叫我啥?叫嫂子!磨子说:天布比我小几个月的。天布媳妇说:我比天布大三岁哩,各叫各的。磨子说:哦,女大三,抱金砖。天布不愿给人提说这事,又吓唬媳妇:你插的啥嘴呀?让磨子往下说。磨子说:我倒想到一个问题。榔头队是咋闹起来的,还不是借了外边的势力,靠的是县联指?现在有县联指还有县革命造反联合总部,分了两派,咱也挂靠县联总呀!天布你去一趟镇上见见武干,如果武于是联指的人那就不说了,如果是联总的人,让他给咱牵线,咱也就是县联总下的古炉村红大刀队了。灶火说:对呀!磨子脑瓜子管用!磨子说:别给我戴高帽子,还不是受嫂子的话启发的。天布媳妇很得意,说:天布从来把我没当回事么。去厨房炝菜炒蛋,打了三颗鸡蛋,又打了一颗鸡蛋。

  天布是在下午就去了一趟洛镇,第二天回来,领着公社武干。古炉村好多人都认识武干,大高个,黑吊脸,冬冬夏夏都穿着双厚底翻毛牛皮鞋,鞋底上打着铁掌子,动不动用脚踢人。他一进村,有人就跑去给霸槽说了,霸槽不明白武干怎么这时到古炉村,就让水皮留意武干的动静。天布陪着武干在家吃了饭,对武干说:你到村里转转,啥话都不说,转一圈就给我们壮胆了。武干也就到了巷里,拿着一卷子传单,见着谁便发一张。几个妇女都争抢,天布说:这都是革命战报,拿回去要念要贴的,谁包了辣子面,铰了鞋样儿可不行!在村西口石磨前,守灯在磨二升包谷,见人来就低头抱着磨棍推。武干说:是不是守灯?守灯说:就是。武干说:我是公社武干陆鸣。守灯说:陆武干你吃啦?你知道我守灯?武干说:我知道古炉村有个叫守灯的,一看你的那样子,就猜出是你。听说你会俄语,却就是不给民兵教。守灯说:这,我害怕教错了,你们要怪我搞破坏的。武干哈哈笑着,再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守灯莫名其妙,从石磨后的小路上来了扛着锄头的马勺,守灯说:你入榔头队了?马勺说:你再看看,这是锄头还是榔头?!那是谁?守灯说:他说他是武干。马勺说:你没问问,咱窑上说封就封了,再不烧瓷货啦?守灯说:你问去。

  武干由天布陪着还在转巷,老顺家的狗就尾随了,这狗见谁咬几声,跟着武干竟一声不吭,舌头拖得老长噔噔噔地跑。转到南巷,别人家的院墙都是废匣钵废盆废缸砌的,趴在墙外能看到墙内,长宽家的院墙是夹板夯的土墙,又厚又高,墙头上冒着一蓬蔷薇,花繁得像一笸篮的火。武干说:这花种得好!天布就对站在院门口纳鞋底的戴花说:公社领导夸你花种得好!戴花立即笑起来,脸上也种了一朵花,说:让领导进屋坐呀!武干也就进去。

  水皮是后来也进来套近乎的,但武干没有认出他,他说:我是水皮呀,领导,去年你和张书记来,支书送了黄花菜后,让我给你们背诵过古诗,你不记得啦?武干说:噢,记得啦记得啦,你是献诗的那个。戴花说:水皮现在厉害啦,是榔头队的头头脑脑。水皮说:不是,不是。戴花说:霸槽是老大,你不是老二就是老三么!武干说:是吗,你们榔头队多少人?水皮说:村里差不多的人都是。天布说:我不是!戴花说:我家长宽也不是!武干说:文化人都是这毛病,虚张声势了得是?!水皮说:我们进一步发动群众,力争古炉村一片红。武干哼哼着,用厚底翻毛皮鞋踢水皮屁股。水皮说:你这皮鞋值钱。武干就问起榔头队都开展了哪些工作,水皮一本正经端坐了,他给武干汇报,说前一段他们破四旧砸了多少件屋脊上的砖刻泥塑,铲了窑神庙里多少对联壁画,收了多少旧书古董,开了多少学习会和批判会,封了窑,查了账,办了几期大字报,并且还说了霸槽尽是革命理想,设想了要在公路到古炉村的路口扎一个彩楼,写上标语,做一个大榔头的造型,古炉村还要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搭一个戏台,三天两头演节目,村里所有的墙都要染红,要求每一个人都能背诵几首毛主席语录。武干听着,也认真起来了,拿笔在手里的那卷传单上写起来,水皮明白这是武干在记录他的汇报,越发得意,就说:霸槽精力好得很,我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大精力的人,他一天只打几次盹儿,整夜整夜拉着我们谈榔头队的抱负和远景,我们都熬不过,后半夜就睡着,睡醒起来他已经画了一个草图,是给将来古炉村人设计服装哩,他说以后再到别的村去,到洛镇到县上,我们是一色的黄军帽,黄军帽上别上毛主席像章,胳膊上戴红袖筒,袖筒上印红榔头,腰里都系一条宽皮带,皮带上吊一个小袋儿,里边装着毛主席的红宝书。武干说:嚯,他成艺术家了?!水皮说:他革命意志强,艺术细胞也多,这一点以前谁都没看出来,是文化大革命把他的才能激发起来了!天布说:是疯了!便不再听,从上房屋走出来,看院墙头上的蔷薇,听见水皮在反驳他:霸槽要是生在城里,他肯定是搞艺术的,不会比守灯他姐夫差,搞艺术需要想象力,想象力好别人看着就是疯子,我好像读过一本书,上边有一个名言,就是说艺术家和疯子一步之隔。武干说:可惜他霸槽没有成为艺术家呀。水皮说:就是,遗憾他生在农村里,我们都只能生在农村里,搞不成艺术了,那就闹革命么!武干哈哈哈地笑。

  天布在院子里说:你这蔷薇咋养的,人都面黄肌瘦的,花却开得这么繁?戴花说:要经管的,你每天去看它,给它说话,它就开得繁。你那照壁上的牵牛花咋样了?天布说:日他妈,能咋样?戴花说:造孽很。天布说:你也要好好看护这蔷薇,我听水皮说,他们要在公路上扎个彩楼呀,小心来折了蔷薇。戴花说:这花是我的魂哩,谁要敢折,我就和谁拼呀!天布说:你还拼呀?!咋拼呀?戴花说:他谁要让鱼死,鱼也要让网破!天布说:哦,鱼死网破,鱼死网破!

  狗尿苔和牛铃在杏开家门口看着杏开在捶布石上捶衣服。杏开讲究,洗了衣服都要用米汤水泡了,晾半天,然后叠得整整齐齐在捶布石上捶,捶得衣服平平整整,再带有棱角。杏开屁股撅着,随着棒槌起落,胸前咕咕涌涌动。牛铃悄声说:她没穿裹胸。狗尿苔说:你往哪儿看?!牛铃说:把衣服捶得那么平展,穿了耀霸槽眼哩。杏开似乎没听见,但屁股上好像长了眼,知道有人在看她,起身把院门关了。狗尿苔和牛铃顿时觉得自己没了意思,拿眼看身边的树,有一片叶子,在不该飘落的时候,落在了地上。远远的对面巷里,天布领着武干走了东家又走了西家,有媳妇扫门前路,婆婆出来说:那是皮鞋印子,你扫呀?!牛铃说:武干会不会来杏开家?狗尿苔说:支书家都没去,还能来杏开家?牛铃说:他咋长那么大的个子呀?狗尿苔说:武干都要大个子的,他枪法好,去年民兵训练时他来过一次,指哪打哪。牛铃说:咱跟着去看看。狗尿苔说:他就是爱踢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