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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狗尿苔就这样做了圣童。满盆让狗尿苔站到场地中央了,说:圣童!狗尿苔没吭声。满盆说:我叫你圣童你要应声的。狗尿苔说:我是狗尿苔。满盆说:你现在就是圣童!场边的麻子黑说:他当不了圣童么,出身不好能当圣童?!田芽说:你见过天下雨有没有把四类分子家的自留地空过?场中央,狗尿苔说:哦,我是圣童!那你重叫。满盆重新叫:圣童!狗尿苔大声应道:哎!其实,狗尿苔知道乞风的孩子扮的就是圣童,他是故意要让打麦场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圣童。他抬头往场边看,寻找牛铃,而牛铃在掀开怀捉虱,牛铃今日倒霉,心生嫉妒,偏没有朝这边看。天上有红云,一疙瘩一疙瘩的,又都从里向外一层层绽,像是开了玫瑰花。树上有好多鸟,它们并不是来吃麦粒的,只是要唱歌。还有狗,有老顺家的狗,有灶火家的狗,有行运家的狗,狗都在笑,笑的时候尾巴在摇。还有一只瓢虫,极快地扇着翅膀飞来,像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星星划了过来。晚上天上划流星,流星肯定也是有翅膀,扇动得太快,那翅膀就看不见了。满盆说:头不要胡拧,看棒槌!场中央的那里扫净了,立着个棒槌,在棒槌上撒上了盐,在顶部又放着一个瓷碗,碗里燃上三炷香。满盆被人扶着来点了香,狗尿苔就趴在地上要看棒槌上的盐是不是溶化?瓢虫一直还停在袖口上。狗尿苔看着盐,盐没有溶化,太阳却晒得头皮疼。疼他能忍住,但疼过了却痒,像是麦糠钻在衣服里,像脖子里放上了痒痒树的皮,他受不了痒,一只手就要去搔头。满盆说:不要动!狗尿苔不动了。满盆就坐下来开始叽叽咕咕念叨。满盆脸发白,在太阳下白得如同糊了纸,汗很快从额颅上流下来,流到了鼻子,又流到下巴,在下巴上结了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狗尿苔听不清满盆在念叨什么,而这时觉得头皮不疼也不痒了,绷得很紧,像用泥巴抹了一层。膝盖却烙得难过。不能动,不能动。膝盖上没有裤子了,没有肉了,膝盖就是骨头,跪在铁板上,跪在钉子上。盐慢慢在溶化,狗尿苔的汗就流到眼里,眼睛看着铁栓棒槌也模糊了。终于他说:盐消了!满盆停止了念叨,也看了看棒槌,说:盐消了!打麦场上的人都叫起来,所有的狗也在叫,树上的鸟哗地离开了树像一块闪动的被单落过来,田芽在喊:鸟吃麦呀,快吆!人们拿了扫帚权耙木锨朝空中赶,鸟群并没有落下来,被单一闪,却又飘走了。满盆说:圣童起_来。但狗尿苔已经站不起来,是长宽过来把狗尿苔抱了放到树荫下,狗尿苔还是那个趴着的姿势,像个蛤蟆。

  到了半下午,果然天上起云,云把太阳遮了,屹岬岭上生了雾。屹岬岭上生白雾,不是风就是雨,风是来了,风来了会不会雨也乘风而来?谢天谢地啊,雨终究没有下,风也不是大风,悠悠吹,正好扬麦。男人们排成一行,木锨把麦粒扬得特别高,要扬到天上去,人好像在说:把麦贡天,把麦贡天!麦粒从半空又落下来,雨一样的,好像天在说:麦留给人,麦留给人!麦糠斜着飘,麦粒垂直落,麦粒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人们都是浑身汗水,麦糠沾上去像有嘴,咬得脸红脖子红,妇女们用帕帕捂严了头,男人们却在脱,脱光了上衣。迷糊的筋条一根一根凸着,肚皮子很薄,能看到里边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半香说:你把饭吃到哪儿去了?迷糊说:就是没啥吃才瘦成这样的么。半香说:都是生产队一杆秤分粮哩,谁比你多分了?你看看老顺,比你岁数大,也不至于是副排骨!迷糊说:老顺吃来回哩,我吃谁?半香说:你想吃谁哩?大家就哈哈地笑,说:吃他自己的手哩!迷糊反不上话来,去桶里喝水,霸槽却在那里用瓢喝,一口一口在喝,迷糊说:霸槽,你又不是秃子金,这热的了也捂个帽子?霸槽冷冷地说:我有么,我不捂?!迷糊斜扳了桶去喝,声大得像牛饮,还噎住了。

  一直到了天黑多时,麦子总算扬净了,人人已饿得前腔贴了后腔。但明日干什么,是先收割后塬上那十八亩地里的麦,还是再把前河滩地里割倒的麦背回来碾打,而且,前河滩地里麦谁去看守,打麦场上的扬出来的麦粒谁又看守,那扬出的麦糠是先堆在场边还是运到牛圈棚去存起来给牛做饲料,这些活都得安排。天布说他和磨子商量商量,而让迷糊、跟后晚上就睡在打麦场上,现在先回去做了饭吃,吃了饭来了大家再收工。牛铃过来摇着狗尿苔说:你膝盖还疼不,你以为当圣童赢人呀,让我去跪那儿我还不去哩。狗尿苔说:不敢摇,一摇我眼前都是火星子!又说:你晚上敢不敢去前河滩地看守麦去,你要去,咱俩给天布说说。牛铃说:前河滩地有鬼哩,田芽大白天头往沙里钻哩,晚上才害怕。狗尿苔就去把善人拉到一边,悄声说话。

  狗尿苔说:我想问你个话哩?善人说:啥话?狗尿苔说:你说这世上有鬼吗?善人说:有呀。狗尿苔说:鬼在哪儿?善人说:你想看鬼呀,想看鬼,几时我让你看。狗尿苔说:还真有鬼,那咋看哩?善人说:半夜里你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纸包住脚,头上顶一张白纸,纸上放一块草皮,草皮上点一炷香,一会儿鬼就来了。

  狗尿苔原以为善人在吓他,没想善人认认真真给他说,狗尿苔就害怕了,才要过来对牛铃说不要请求晚上去前河滩地看守割掉的麦子,牛铃却在远处和麻子黑吵了起来。牛铃在麻子黑穿衣服时看见了那枚像章,突然一把抓了就走,被麻子黑拉住又夺了过去,牛铃就说那像章是我的,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麻子黑扇了一个巴掌,说:你再骂,看我把你舌头抽出来!众人就拉开了牛铃,麻子黑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给铁栓说:铁栓,晚上咱去前河滩看守麦去,你给咱弄一瓶酒!

  狗尿苔没有过来安慰牛铃,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去场边树下取了那节火绳装在怀里,又去收拾水桶,就在刚把桶里剩水倒出来,乜眼看牛铃时,却无意间发现提前要回去做饭吃的迷糊并没有从场边拿了他的木锨离开,而是从麦粒堆上走过来,在麦粒堆上还踩了一下,麦粒就埋没了鞋,然后晃着身子走出打麦场。狗尿苔知道这是迷糊在偷生产队的麦子,那么大的鞋,回去能倒出半斤麦粒吧。

  哎。哎。狗尿苔叫了两下,当大家都看着他时,他又不叫了,灶火问:哎啥哩?狗尿苔说:一个萤火虫!是有一只萤火虫,而且很快有了无数个萤火虫,这些虫子飞着却带着一盏灯自己给自己照路。狗尿苔在心里骂着迷糊,猛一挥手,萤火虫就掉在地上,连续捉了三只,去场边的六升家厕所墙上爬着的南瓜蔓上摘了一朵南瓜花,把三只萤火虫装进去,做成了灯笼,花灯笼就发着粉红红的亮。六升家的房子挡住了升上来的月亮,打麦场中间的木杆上挂着了才点起的汽灯,光也耀不过来,厕所那里黑乎乎的。狗尿苔就提着花灯笼,他觉得打麦场的人看不见他,肯定能看见花灯笼,他们要疑惑空中怎么无牵无挂地有了一个大的光团,但他们哪里就晓得这是他提着花灯笼!

  遗憾的是谁也没朝六升家厕所这边看。

  场上的人开始把碾出的麦草在那里堆麦草集子,堆起了两个,都累得张着嘴,可怜得像河里捞出的鱼。狗尿苔又回到了场上,却发现几乎所有歇下的,并不是坐在场边的碌碡上,他们从麦草集子那儿过来坐在了麦粒堆上,或者在麦粒堆上躺下伸懒腰。三婶坐下后在腰里抓痒痒,顺手将一把麦粒放在了裤腰里。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是扎了裤管的,在裤腰里塞进什么都不会漏下来。连三婶都是这样,狗尿苔惊讶着,也估摸所有人恐怕多多少少都在偷拿生产队麦粒,他庆幸着自己在迷糊走时没有揭发。

  人们在等着迷糊和跟后吃完饭来,就骂狗日的在家吃啥山珍海味哩到现在还不来!婆是一个下午都猫了腰在扫扬下来的麦糠,歇下了就腰疼得厉害,她让狗尿苔给她捶背,狗尿苔悄悄说:婆,他们都偷麦哩。婆拧了他的嘴。狗尿苔又说:真的偷哩!婆把他的嘴用手堵严了。

  狗尿苔没有再说,但心里总是不甘:他们为什么就都偷生产队的麦粒,平日人模狗样的大人竟然还是贼呀!怎样才能使他们暴露偷麦粒的事,又不让他们知道是他狗尿苔干的,狗尿苔的小算盘在脑子里拨拉着,却拨拉不出个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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