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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半香在麦忙前赶着将一匹土布织上机子,她在院子里经线。经线是在地上栽十几个木橛子,把纺好的各种颜色的线穗子轱辘又套在院两边插着的小木棍上,然后拽着线头来回拉扯挂在木橛上。线的颜色搭配她老是配不好,就把婆请了去。婆便在日头底下来来回回地小跑着,她早年是缠了脚的,后来又放了脚,脚就不大不小却指头变了形,脚后跟有几个鸡眼,小跑着一颠一颠像是在火炭上跳。半香就看得笑,说:蚕婆耶,你年轻时闹过社火?婆说:你笑话老婆子硬胳膊硬腿了?年轻时我可是扮过莲花魔女子,古炉村的社火就数莲花魔女子好。半香说:能看出蚕婆年轻时俊俏的!搬了凳子让婆歇一会。婆说:这时候你上机子?半香说:快麦忙呀,不上机子就顾不及了。婆说:今年麦子长势还好,怕有半个月就开镰了。半香说:好是好,熟得比往年晚么,人都等得眼里出血了。婆说:再出血也得等,甭学迷糊。他人呢?婆提说了秃子金,半香说:他到霸槽那儿看热闹去了。婆说:都到啥时节了他还有这闲工夫!半香说:蚕婆,你说公路上咋恁多的人,人家也不在家收麦?婆说:人家是城里人吧。半香说:城里出了啥事了,往外跑?婆说:不知道么。

  欢喜从院门口经过,他领着他的侄孙子,侄孙子瞧见院子里经线,就立着看,婆过去摸了一下孩子的小牛牛说:遗了!孩子说:在哩!婆说:半香你瞧,一看这碎(骨泉)就知道是磨子的儿子,父子俩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欢喜说:他蚕婆经线啊!婆耳朵笨,没听清,说:你说啥?欢喜说:你给半香经线啊?!婆说:来帮个手,你咋不在牛圈棚呀?欢喜说:牛我喂过了,行运要到下河湾去,我让把侄孙子送到他外婆那儿。婆说:噢,快收下麦了,让外婆给孙子送呼连馍了呀!呼连馍就是大锅盔,收了麦都是舅家要给外甥送的。欢喜说:那这应该么。婆笑了说:外孙外甥是舅家门前的狗,吃了就走。半香却叹了气。婆说:你叹的啥气?半香说:我娃可怜,吃不到他外婆他舅的呼连馍!婆就不说了,问欢喜:牛都好着的?欢喜说:都好,就是那花点子牛立不起了筒子。半香说:都立不起筒子了,还不如早早杀了。硬等着死,到时候身上肉就熬干了。欢喜立即变了脸,说:你倒说的屁话!也不在她家的院子里呆,拉了侄孙子气呼呼走了。

  婆埋怨半香:你不敢说这话,牛给人干了一辈子,谁见过人主动杀的,造孽哩。半香说:我不就是顺口说了一句,他这么骂我!牲口毕竟是牲口,人有了病我才心软哩,昨日晚上还给满盆送了六颗鸡蛋。婆说:我几天没过去看了,他病还是没回头?半香说:没么。你说,打死老虎的人呀,咋叫病就拿住了?!婆说:唉,到忙天了,甭说生产队的活,就是他家自留地的庄稼又咋收得回来呀?

  经完了线,婆就往回走,却拐脚又到了满盆家去看看,巷道中便碰上杏开。杏开人也黑瘦了一圈,拿了几条在泉里浸泡的枸树皮,说:婆耶!婆说:你把家具都收拾好了?杏开说:权松了,才泡了枸树皮再缠缠。婆说:你大还不行?杏开点点头。婆说:你大得伺候好呀,收自留地麦子的时候你把平安叫上。杏开说:嗯。却见半巷里土根的老婆和一个小伙往过走,小伙一直勾着头,土根的老婆在劝说什么,直到把小伙送出巷口了,过来对婆说:你说这八成一家够人不够人!婆说:八成咋啦?土根老婆说:他家成分高,八成的兄弟说不下个媳妇……婆说:八成成分不好?守灯家是地主,虽是一个爷,早就分了家,八成是中农么。土根老婆说:那还不受守灯家影响?他兄弟说不下个媳妇,他妹子二双岁数不小了也没嫁出去,我给二双寻了个后坡岭的人家,人家也是成分不好,先前双方都还满意,可后来二双不愿意了,让我拿了蒜去人家家,要断了这婚事,我没去,今日小伙子来,原本要来帮他们收麦呀,可我陪着人家小伙一进门,二双嘴撅脸吊的,给人家小伙做饭,饭端上来,碗里是三颗红薯面丸子!小伙知道是让他滚蛋,放下碗就出门走了。不行就不行吧,看她二双能嫁什么人?还能嫁个成分好的?!土根老婆说着,突然就不说了,忙改口道:我不是说成分不好就娶不来嫁不出,二双如果像狗尿苔那么聪明,她弹嫌也说得过去,八成九成二双没一个比得上狗尿苔!婆说:你说,没事。我孙子就不打算将来娶媳妇!

  土根的老婆说的是实情,但婆听了心里不舒坦,虽然狗尿苔现在还小,将来却必须要面临婚姻的事,婆后悔起十二年前的那个黎明,抱着狗尿苔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啊!她也没再去看满盆,回到家来。院子里静悄悄的,狗尿苔又是没在家。她临出门时,叮咛着狗尿苔把尿桶底装好,尿桶底老漏尿,需要把底取下来重新安上,再用烂棉絮子塞四周的缝儿,锥子得一点点塞,然后抹上白斑土和成的泥。这些狗尿苔都干了,干得不错,安装好的尿桶在屋檐下晾着,但狗尿苔并没有乖乖在屋里呆着,又跑得没踪没影。婆不知怎的,没有怨怪了狗尿苔,却突然地恨起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模样已经模糊,记忆清晰的是他喜欢蹴在凳子上喝水,喝水竟然像吃饭一样吸吸溜溜地响。她看着院中那棵梨树,这是他那年栽的,她说:你屁股一拍走了,你害我哩,害我的孙子哩!拿棒槌打梨树,梨树叶子落了一地。

  狗尿苔其实刚出去不久,他安装好了尿桶底,坐在那里看院墙上站着一只鸟,认出是跟随善人的那一伙鸟中的。这些鸟从来没有飞到过他家来,怎么现在就站在院墙上呢?他皱了嘴给鸟喳喳了几下,说:你来找我的?鸟说:不是是是是。他说:不是?鸟说:是!他说:是找我?鸟说:不是是是是。他说:你连来回话都不会说!是还是不是的是?鸟不给狗尿苔说狗尿苔的话了,说自己话,说:喳!他说:那你咋站在这儿?进屋抓了几颗米,撒在院子里,鸟还没有飞下来,牛铃却在外边大声叫:狗尿苔,狗尿苔!

  牛铃是在天布家的照壁上发现了一条蛇,牵牛花红光光一片,像成百个小喇叭向天空吹奏,成群的蜂嗡嗡着是小喇叭的声响,那条蛇就在花下的瓦槽里爬,肚子上鼓着一个拳头大的包,爬得很慢。牛铃知道那是蛇吞了老鼠,用树棍去捅,蛇甩着尾巴仍然爬得很慢,在翻一个瓦棱时翻不过去,再捅,就叭地掉下来。牛铃就去喊了狗尿苔。两人再跑回来,蛇还自己在那地方,开始往出吐老鼠。蛇是吃得太多了,蛇也是吃东西没个饥饱。他们看了一会,老鼠果然就吐出来了,蛇一下子灵便了,很快钻进天布家院墙根的过水眼里。牛铃说:咋能让它跑了,那皮能蒙二胡的。拿树棍儿又往水眼里桶。天布媳妇从地里回来,看见了问干啥哩干啥哩,夺了棍儿,竞把棍儿撂进了院墙里。狗尿苔说是蛇吞了老鼠,他们让蛇把老鼠吐了,还提了那个吐出来的老鼠让她看,老鼠已经头部模糊,鼻子没了,耳朵没了。天布媳妇就骂着在哪儿弄了个死老鼠,是不是要往她家院里扔呀,就拿脚踢他们,让他们滚得远远的别恶心人。

  狗尿苔和牛铃就提了死老鼠往村东的碾盘那儿走去,牛铃说好心不好报,心疼着他的那个树棍儿被天布媳妇撂进她家院里当柴禾了。狗尿苔说:她拿了你的棍儿,让蛇钻进她家院里咬她去。牛铃:钻进她裤裆里咬她!

  从碾盘再往东就是土塄,塄下那一洼麦地,麦子也黄了,泛着一种金光,成群的麻雀在那里飞,而每一次成片的黑云似的落下去,又忽地飞起来,原来麦地中站着一个稻草人。牛铃好奇着这稻草人做得好,就跑下去看,却发现了麦地堰上长了许多刺蝶菜,就拔着,而狗尿苔站在稻草人跟前了,大声说:这是谁做的?牛铃说:是马勺和水皮吧,昨的?过来一看,原来稻草人的脸用一个破筛子糊了纸做的,人脸竟画成了狗尿苔的脸。牛铃就嘻嘻笑,说:让你吆鸟么!狗尿苔说:也不给戴个帽子,让我雨淋日晒呀!牛铃说:戴什么帽子呀,戴四类分子帽子?!狗尿苔立即意识到为什么稻草人要画成他的脸,是他成分不好才让他来吆鸟?就要把那画脸的纸撕下来,但他够不着,他说:狗日的谁的脸不画就画我的脸!你抱了我,我把脸撕了!牛铃不抱,说:撕它干啥?狗尿苔说:他们又欺负我成分不好!牛铃说:不是吧,那为啥不画守灯的脸?可能是你长得丑,能吓住麻雀。狗尿苔说:我丑啦?我丑啦?!就跳起来去撕,跳一下,撕一把,再跳一下,再撕一把。牛铃说:支书来了!两人就从麦地的土堰上跑,这条土堰是可以斜着到达公路上,也正是公路在屹岬岭下转弯处,跑了一气,狗尿苔说:支书在哪儿?牛铃说:我哄你的。两边的麦子就在风里忽地合拢又忽地分开,传递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狗尿苔怨怪着牛铃哄他,但立即被这清香刺激得十分兴奋,他也在地堰上拔起了刺蝶菜,拔了三棵,又看到了前边还有着五六棵,就说:瞎事变好事,能拔这么好的野菜啊!一回头,牛铃却坐在那里吃麦,他是捋一把麦粒,在手里搓着,用嘴吹去了糠皮就塞进了嘴里。

  狗尿苔说:呀,你吃生产队的麦子?

  牛铃说:你也吃,没人知道。

  狗尿苔说:我不吃。

  牛铃又捋了一把,揉搓了,塞在口里,说:你不吃?

  狗尿苔说:我不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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