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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狗尿苔说:你以为哩!

  狗尿苔拧身回村去。

  霸槽说:你给我回来!

  狗尿苔还是走了,他听见推自行车的人在说:快看那人,特色!

  公房的价格很快地公布了,是三百元。支书买了。这样的结果没有出乎村人的预料,但村人再也没有说什么。三百元给窑场上添置了两辆架子车,又换了队部的办公桌和椅子,再买回了手扶拖拉机后,剩下的余钱只有了一元八角三分。马勺把账目列得很细,一张红纸抄写了贴在山门柱上。这张红纸狗尿苔一直惦念着,他不敢撕,在等着风把它揭下来,才赶紧拾了压在炕席下。婆就用那红纸剪了十二头牛,数目和牛圈棚里的牛数目一样,每头牛的样子也似模似样。狗尿苔把纸花儿压在枕头下,夜里做梦牛在抵仗,醒来给婆说:后晌手扶拖拉机买回来了,你没去看吗?婆说:看了,那么大个铁疙瘩。狗尿苔说:麻子黑说以后就没有牛了,做啥都是拖拉机。婆说:麻子黑是你叫的?叫哥。狗尿苔说:我是给你说的,他又不在。那以后不是没有牛粪拾了?婆说:你咋操恁多的心?!尿去,尿了睡你的觉!狗尿苔起来在尿桶里尿,听见村里狗汪汪地咬。

  狗是咬拖拉机的。拖拉机进不了窑神庙的院子,就停在院门,老顺的狗猛然见那么一个铁疙瘩横在那里,扑近去,又退回来,就大声问:这是啥?这是啥?所有的狗见老顺家的狗都不知道这是啥,也扑近了咬哩,又害怕着退回来一起喊:啥吗?啥吗?闹腾了一夜。

  狗咬得好多人没有睡好,没睡好是琢磨着这拖拉机会让谁来开。古炉村的能人太多了,这些能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人选,于是几天里,相互地打问着消息,相互又在诋毁着对方。田芽从田埂上剜了芨芨菜回来,瞧见半香坐在三岔巷口纳鞋底,问你坐在这儿晾手艺吗,你纳的鞋底行距端还是针脚小?!半香说:有人往支书家跑哩,我看着都是谁?田芽哦了一声,说:是不是你男人也想开呀?半香说:是想开,他说给不给支书送包点心,我说不送,这回就看支书公道不公道!正说话,立柱过来了,立柱掖着怀,看见半香和田芽说话,退回去了,又走过来,半香悄声说:又一个。就故意把腿伸出来挡了路。立柱说:哟,纳鞋呀!跨过半香的腿要过去,半香说:立柱这要到哪儿去?立柱说:我到老诚家去。支书家的隔壁就是老诚,半香说:哟,去看老诚的瘿瓜瓜老婆呀?立柱说:我去借础子,打些胡基。半香说:是不是?借础子还给人家拿包点心?!立柱说:你这婆娘!哪有点心?半香说:你把双手松开。立柱就是掖着怀不松手,却转身又走。半香说:哎,你咋不去借础子了?立柱说:我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了,你这×婆娘!

  谁来开拖拉机,不仅要尽快学会开,而且会卖货,账算又清白,半香这么一闹腾,敢去竞争的只剩下水皮,麻子黑,霸槽,秃子金和行运。支书选来选去,选上了秃子金。秃子金说:我没给支书送点心,连一根葱都没送,支书是好支书!但他给支书建议让行运做他的助手,支书却委派了开石,并且让开石管账。

  从此,秃子金就开始在打麦场上学开拖拉机。每次,半香都要去,就坐在车帮沿上,指挥着这样开那样开。秃子金说:是我开哩还是你开?半香说:不是我,你开个屁去!这一个黎明,秃子金还睡着,半香便提了桶来给拖拉机灌水,天黑乎乎的,拖拉机旁边立了个人,半香见是行运,说:你干啥哩?行运说:拾粪哩。半香说:拖拉机屙粪啦?行运担了粪担去了后洼地。那时候,后洼地又过狼队,前边的几个已经走过了,后边的一个坐在路边的土堆前哭,哭得很伤心,和婆娘们一个腔调。行运觉得奇怪,走过去问:哎,你谁,出啥事了天不亮在这儿哭?狼回过头来,脸长长的,突然龇咧了嘴,一条尾巴忽地甩在地上。行运才知道是狼,要跑时人已经吓得不知道往哪儿跑,竟然原地转圈子。没想人一转圈子,粪担子也转圈子,粪笼腾空,粪便飞溅,像流星锤似的,狼拉了一道稀屎跑了,行运也把尿遗在裤裆里。

  半早晨,住在打麦场边的六升,到马勺家去拿熬药的砂罐。古炉村只有一个熬中药的砂罐,是支书掏钱买的,这药罐谁用了就不能还,还药罐等于还病,谁如果再病了要熬药,药罐又不能送,送药罐又是等于送病,需要治病的家人去拿。六升就去了马勺家拿药罐,看见许多人家在猪圈墙上画白灰圈圈,走回来向开着拖拉机的秃子金说:秃子金,昨晚上又有狼啦?秃子金说:有狼了咋,你又不是猪托生的怕啥狼?!六升进屋熬药,想秃子金你狗日的才是猪托生的是狼托生的!出来也要在猪圈墙上画圆圈,打麦场上却没见了秃子金也没见了拖拉机,而雨却叮里咣当下起来。

  这雨来势凶猛,压根就不像春雨,雨点子砸到地上就冒烟,打麦场上立刻烟乎乎一片。接着烟散了,有了水潭,水潭上密密麻麻都立着雨脚,像跳舞的钉子。村里的钟在敲,锣在敲,铜的脸盆和铁的锅盖在敲,七八个粗声在喊着都到窑场去呀,去窑场搬坯呀!从村口到中山腰的土路上人就一溜带串往上跑,窑场上也乱了一锅粥。晾在场上的泥坯,能有一架子泥坯的整架子往空着的窑洞和棚子里抬,抬不了整架子的就抱着一件两件搬,泥坯掖在怀里,或者把衣服脱下来遮住。有人在喊这天咋说雨就是雨,一下又这么猛,日他妈的没个预兆也没个过渡!有的跑着跑着就跌跤了,被人骂道:没坏了坯子吧,还管你啥裤子哩,快,快!雨越来越大,错落叠垒起来的泥坯,上边的一见水散了形,下边的也溅上水散了形,呼噜,半人高的坯垒子窝下去。立即有人喊:不搬了,搬不及了,稻草呢,拿稻草!稻草拿来,雨布也拿来,全往还没窝下去的几垒泥坯上苫,然后人撒开了,挤在窑洞口和几间棚瓦房檐下。立柱还呆在雨里,在窝下去的泥坯里捡寻没坏的坯子,但他捡不出来了,发疯地用脚踩,坯子变成了泥,泥点子乱溅。长宽喊:立柱你来避雨么!立柱还是不过来。土根说:一听说过狼哩,我寻思这天要下雨,往年只要一过狼十有八九下雨,谁料到能下这么大的雨!长宽说:坏了这么多坯子,要做十天半月吧?迷糊说:白干了十天,半月没工分了。立柱在雨中回过头来,头发衣服全湿塌在身上,肋骨就明显能看见,他说:啥没工分,雨淋就说雨淋了,啥没工分?你吃一顿屙一堆,算你没吃?!迷糊说:你凶啥呀,我还不能说说啦?立柱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迷糊说:我就说了,你抽我舌头?长宽就劝,还劝不住。土根冲着窑顶喊:支书,支书!窑顶上支书和冬生查看着水会不会灌进窑里,脸拉得老长,听见喊声,说:吵啥哩,昨不打哩?!所有人一下子没言传了。支书说:淋了坯子还这么吵,吵吵闹闹的日子能不烂包?吵么,打么,让古炉村也烂包了算了!大家从窑洞口和屋檐下又都走到雨地里,希望再抢救些坯子,但雨拉直了线,线硬得直戳戳地像棍儿,只得又从雨地里跑回窑洞口和房檐下。

  突然山下的村子起了哭声,有谁破了嗓子在喊:坍人了!坍人了!大家就再一次跑到雨地里,站在场塄上往村子看,田芽说:行运,是你媳妇,你家的院墙淋坍啦?!这么一说,明堂就说:哎呀,我那猪圈墙已坍了一半,再别全坍了!就往回跑。他一跑,所有人全都操心起了自己的家,急呼呼往山下跑。老诚的鞋后帮子磨烂了,趿着跑不成,蹲下来用草绳从鞋底到脚面绑,马勺说:给我留点绳!脚下一滑竟把老诚撞倒在地上,而迷糊从斜坡上往下跑,跑过来收不住脚,就踩到老诚的身上过去,气得老诚骂:急得死呀?!

  窑场上天布把还淋在雨里的那些烧窑柴禾往棚房里抱,回头一看,支书和冬生还在窑顶改水道,霸槽跑过来帮他也抱柴禾,他说:跑么,狗日的,这是打仗啦?!霸槽的墨镜上沾了泥点子,卸下来擦,擦净了又戴上,说:是打仗就好了!苏联修正主义整天说要打中国哩,咋就不打进来!天布赶紧看了一下窑顶,压低了声说:霸槽你胡说啥的,你还盼苏修打进来呀?霸槽说:让打进来么,打进来了才能看出谁是有种的谁是没种的!天布说:也是的,瞧这些人都跑得多快!只留下些党员了。霸槽说:我不是党员。天布说:你捣是捣,素质在哩。霸槽,你改改你那邪劲,你肯定能人党,我可以给你当入党介绍人。霸槽说:是不是?突然地笑了一下,却独自也往山下走去。天布哎哎了几声要喊他,霸槽已经下了场畔,脚上的草鞋泥粘成了两个大坨,越是使劲地踏,要把泥坨子踏掉,泥坨子越粘越大,最后粘得拉不开步,索性解了鞋带,拔出光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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