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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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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酒一直喝到鸡叫了三遍还没散场,酒气弥漫在空中,墙院外榆树上的巢里住着一家三口的扑鸽,飞上飞下不安宁。狗尿苔是不得上桌子喝酒的,他始终站在旁边,谁一喝完他就去添,而且负责监视谁把酒盅里的酒未喝完,谁又喝进嘴里了又偷偷地吐在脚底下,被揭发的人就骂狗尿苔是个瞎狗。狗尿苔说:我听天布叔的!天布已经喝得舌头硬了,却指着秃子金说:你喝,你喝!突然结结巴巴说了句:喂,梅李八斗失么,可不让失么。秃子金说:你说啥?天布说:你还讲究是民兵哩,这是俄语!秃子金说:爷呀,苏联人打进来,听这话吓都吓死了!大家都笑,灶火说:天布,最近咋不训练啦?天布说:训练么,明日就训练。灶火说:哎,几时把枪拿上,咱到南山打猎去,打不住野猪黄羊还打不住野鸡?磨子说:灶火你别煽火天布,枪管制严格哩,甭让天布犯错误!天布说:我能犯错误?我天布就没错误!让秃子金喝,他要不喝,我开除他,民兵资,格!秃子金说:喝,平日想喝还喝不上的,喝!咱俩来划六拳!天布说:六拳就六拳,你把帽子戴上,我见不得你那秃头!秃子金生了气,不喝了。磨子就劝秃子金,秃子金赌气划拳,却连输了五拳,端酒盅时手故意抖。狗尿苔就看着秃子金会不会要把酒抖出来,秃子金说:外面扑鸽咋叫得这凶的,来了鹰啦?狗尿苔说:是扑鸽闻着酒香睡不着。秃子金说:怕是你闻着酒香吧?来,替我喝了这盅!狗尿苔就替他喝了一盅。天布说:不能代酒!要站起来夺狗尿苔手中的盅子,突然咯哇一声吐了狗尿苔一身,狗尿苔哎哎地叫着,看星和灶火便说:还不快扶了天布去院子里吐!天布说:不用,不用,就这么点酒能把我喝醉?!走到门口,却回头直愣愣盯着狗尿苔。狗尿苔以为他做错什么了,忙说:把你喝不醉!天布竟然说:咋,咋,咋没见霸槽?霸槽没有去提酒?!他这么一说,灶火磨子都觉得是呀,晚上分酒的时候是没见到霸槽。磨子说:他活独人哩,恐怕在小木屋里不知道。狗尿苔,你老往他那儿钻哩,你没通知霸槽?狗尿苔也噢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失职了。灶火说:快去让他到开石家提酒呀,把谁忘了也不敢忘了他!狗尿苔再给大家点过一遍烟,就摇甩着火绳出去了。院门外却站着七八条狗,都是冲着酒香来的,狗尿苔说:都走吧走吧,他们能喝得很,不会醉了给你们吐的。他让老顺家的狗给他做伴,老顺家的狗不情愿,虽然跟着他,却一路上嘟嘟囔囔发牢骚。 天布一到院子,想着去厕所,捶布石绊了一下,就在捶布石上全吐了。接着磨子也出来吐。屋里的灶火说:真会糟踏,喝到肚里了咋能吐?!把上屋门一推,屋里的灯光跌出一片白,他说:土根,土根,你把新席铺到门口了?哗啦嘴里喷了一股子。院门外的狗一下了挤开门进来。 狗尿苔到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的门上了锁,以为还是白天霸槽锁了门和杏开在里面,大声拍门,叫喊,没有动静。隔着门缝往里看,里边黑得看不见,还是没动静。 这时候,河里的昂嗤鱼又在自呼其名了:昂儿嗤——昂儿嗤—— 春部 村南口的石狮子一身都长了苔藓,苔藓就是它的衣服,一冬天里那衣服全是黑的,还有着那一片一片白斑的补丁,现在,苔藓又活了,换了新衣服了,但霸槽没有回来。 霸槽一走,像鸟儿飞了,到了腊月根,甚至已经过罢了年节,却毫无音信,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晚上,中山坡根的坟地里,家家的墓圪堆前点了灯,霸槽他大他妈的墓圪堆黑着。 狗尿苔和牛铃坐在石狮子下看天上的云,一朵云被风吹着跑,跑过了不留任何痕迹,跑过屹岬岭后就不见了。狗尿苔说:霸槽会不会在外边饿死了?牛铃说:这不可能。虽然没粮票,也没介绍信,但霸槽是啥人,他能活人被尿憋死?!狗尿苔说:会不会被当做流窜犯抓了呢?牛铃说:哦,他要有眼色,就到新疆去。狗尿苔不知道新疆,但牛铃知道,他听下河湾的人说过,新疆地广人稀,犯了法的人都往那里去拾棉花,几百亩的棉花从南向北拾过去,地头上只卧一条狗,想寻个看守的都没有。 天越来越暖和,已经是晌午工收了,所有的妇女小跑步地回家做饭,各处的烟囱就往外冒烟,烟气在村子上空连成一片,树看不见了树枝,似乎树干就成了柱子在撑着离地面很近很近的天。男人们松泛下来了,散了架的身子显得矮了一截,全不回家,又聚在三岔巷口说话,他们的舌头其实比婆娘们还要长,笑话着比自己的日子过得差的,恨骂着比自己的日子过得强的。护院的媳妇在门口喊护院回去吃饭,护院好像很生气,吼道:不会把饭给我端来?!护院的媳妇把一老碗饭端来了,明堂的跟后的铁栓的立柱的看星的媳妇,接二连三,都把饭用老碗端来了。牛铃是要自己回家做饭的,和狗尿苔分开后,从麦草集上抓了一抱子柴禾回去,又站出来蹴在山墙根刮土豆皮,在唱: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靠墙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饥。饥你狗日的吧,没人理牛铃,端了碗的自顾连吃带喝。那前半碗吃的时候没人再说话,嘴长了许多,都伸在碗里,呼噜稀里地响,吃过了半碗,缓过气了,头上热气腾腾,换一个姿势,又开始说话了,说的还是霸槽。啊这狗日的霸槽在古炉村的时候并不显得多了什么,他一走,古炉村咋就觉得空了许多!明堂说:咱吃哩喝哩,不晓得他这阵干啥哩?有粮说:喝风屙屁哩,好出门不如赖在家。明堂说:你常出去给人盖房修墓的,挣了钱还说这话!有粮说:钱是苦换来的,谁活得舒展爱出门呀?明堂说:霸槽活得不舒展?有粮说:他没你舒展。明堂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肩膀上扛着几张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饱,我比他舒展?有粮说:你认不得霸槽!明堂说:我认不得?看把他烧成灰认得不?!麻子黑哼了一声,起身挪了个地方。名堂说:你哼啥的,吃了鸡毛啦?麻子黑说:说那谈话有啥意思。灶火就笑,说: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麻子黑说:我是见不得霸槽的!你们念说他哩,有谁知道他为啥走的?明堂说:为啥?麻子黑说:他把杏开肚子弄大了,他能不跑?!有粮立即说:你狗日的胡说!麻子黑还要说什么,突然不说了,把半个脸埋在碗里。 是杏开走了过来。杏开从自留地里掐了一把葱叶,走得很慢,像一边走一边要踏死蚂蚁似的。 灶火说:唉,满盆还是只能喝些葱叶糊糊?有粮说:谁没个胃病,他咋这么久了病不好还越来越重?灶火说:那还不是气得来。明堂说:霸槽都走了他还着什么气?拿眼睛看杏开,杏开的胸和屁股是大了,腰依然细么,他说:麻子黑你真是胡说哩!麻子黑说:你去看苦楝树么。明堂说:苦楝树又咋啦?麻子黑说:苦楝树被人砍了三刀。明堂说:谁砍的,为啥砍的?麻子黑说:又不知道了吧?!就喊起了狗尿苔。 狗尿苔端了个老碗吃饭,老碗比他的头大,平端太重,左胳膊就曲起来,好像把碗要放到肩头上。他没有到三岔巷口的人堆来,而在巷道里走着喝粥,遇见一棵树了,筷子捞一颗米放在树杈上,说:给你一口!一巷道的树都吃了米,狗尿苔回头望去,想着树树吃了米,然后能开花的花就开得艳,能结果的果就结得繁。 听见麻子黑喊他,他没有搭理。麻子黑说:狗尿苔,你到苦楝树那儿去过没? 狗尿苔说:噢。 麻子黑说:苦楝树上是不是有刀疤? 狗尿苔说: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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