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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下午里,西夏大声对娘说着她去蔡老黑家呀,偏让子路听着,子路不高兴但也没言语,这使西夏原本想着再看子路发脾气,却自己落个无趣,倒后悔没叫子路一块儿去。蔡老黑家里雾气腾腾地蒸馍哩,胖婆娘蒸了两锅,摸都是青疙瘩,心里吃了紧,叫了邻居梅花娘来,两人叽叽咕咕说是撞着鬼了,鬼把馍捏青的。就捉起筷在水碗里“立柱子”,每说一个亡鬼,拿水淋立着的三根一撮竹筷,令其站稳,但筷子皆倒,待说到:今日我并没去别的地方,只去给南驴家送些药,筷子却突然稳住,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说:“南驴还是活人,怎么是鬼?”一个说:“活人也能成鬼的,活鬼!”一个说:“听说他害癌了,快要死了,是不是怕死,灵魂出来害骚人哩要死早早去死,也让阴间有鬼托生呀!”一个说:“鬼怕托生人怕死,都觉得各自世界好哩。”两人唠唠叨叨咒骂着,说:“你走!你走!”碗水里的筷子还端端立着,梅花娘就拿刀将筷子砍倒,砰地将碗水从门道泼出来,泼了西夏一脚,屋里的两人立时傻了眼。西夏其实早在门口看着她们赶鬼,进院后原本要悄悄过来吓蔡老黑一跳,见厨房里有人蒸馍,还以为蔡老黑在灶口烧火的,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两个女人最害怕的是提说了南驴伯让西夏听到,就说:“西夏呀,你来了一会儿了?”西夏说:“才到就让你泼上水了,是不欢迎我吗?”胖婆娘忙用手巾替西夏擦鞋上的水,又端出一碟青疙瘩馍让西夏吃。西夏说:“掌柜呢?”胖婆娘就在院子喊:“喂,西夏来了,你还不起来吗?”

  西夏便往楼房里走,见蔡老黑果然正从床上爬坐起来,却用手巾把头包了,故意将手中打结的一角垂下来,遮住了右额,脸黄蜡蜡的,眼睛浮肿。西夏说:“听说你睡倒了,果然睡倒了,把头巾取了吧,谁不知道你额上有了伤!”蔡老黑脸红了一下,就笑道:“你来看我了?不包了,不包了,我哪里是睡倒了,他娘的,人是懒不得的,只说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一睡就瘫成泥了!”西夏说:“人没心劲,就拾不起身架了,人都说蔡老黑是硬汉子,原来还不如个女人!”蔡老黑说:“我服了谁,我谁也不服哩!”就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坐在凳子上了。胖婆娘还是端了那碟青疙瘩馍进来要西夏吃,说:“你来了好,你不来他怕后半辈子都瘫在床上了!”蔡老黑说:“去去去,你能干了啥,蒸了一辈子馍就蒸成这样?!”胖婆娘说:“这怪我吗,这都是……”出去走了。

  蔡老黑说:“我这老婆丢人哩。我蔡老黑一辈子说话钢巴硬正的,就是在讨老婆上说不起话。”西夏说:“你说这话谁爱听!……这个时候,蒸这么大的馍干啥呀?”蔡老黑说:“她姑姑明日过寿,你瞧她手艺!”西夏说:“馍叫鬼捏了,我看全是你火气不旺,招的鬼哩!”蔡老黑说:“你也信这个?咳,西夏,你也不是外人,高老庄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天要灭我哩么!”西夏说:“我知道。是你不用脑子么,有老师在村里,你怕舍你的面子呣!”蔡老黑说:“谁?”西夏说:“我。”蔡老黑说:“你别取笑我,葡萄园上我花了多少钱?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让我怎么办?!”西夏说:“我在家替你想了,让园子荒着,为什么不租赁出去?”蔡老黑说:“鬼租赁呀?”西夏说:“高老庄人不租赁,县上人可以来租赁么,县上人不租赁,省上人能租赁么!我告诉你,关中北山的那儿出苹果,我们单位就在那里租赁了人家四十亩苹果园,每年单位人吃的解决了,还要卖一多半,对单位是好事,对那里的果农也是好事。”蔡老黑瞪了眼睛久久地看着西夏,说:“你说,你说!”西夏说:“其实我们单位谁也没去,雇当地人住在那里经管就是了,果农寻市场有局限,单位大了,有这方面的优势。”蔡老黑从床上下来,没有穿鞋,坐在了西夏对面的椅子上,说:“西夏,你说的这是真的?”西夏说:“你看我脸上有没有诚实相?”蔡老黑说:“这倒是个办法!这还真是个办法!”就站起来立在了西夏的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就那么亲吻了一下。西夏冷不防他会这样,脸刷地炭红,身子也往后退了一下。西夏一退,蔡老黑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得呆在那里,赶忙回坐在椅子上,说:“我……这……”西夏说:“你酒劲还没过去哩!”蔡老黑手在怀里摸着,就摸了个什么看看,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哩!”西夏也低头往地上瞅,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哩!”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说:“西夏,你这个主意要救了我的命哩!太壶寺的和尚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不逢时,但每到困境就会有贵人相助,但我没想到是你我真要是腊月里吃黏糕,吃一口黏一手了。这主意是你出的,这得你要联系单位!要是联系好了,一亩园子连地带挂果的葡萄,我若拿一万,就给你一千,十分之一提成,我说话算话!”西夏说:“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我只是给你出个点子,联系事我可不敢打保票,能联系成了算你命好,联系不了也别怪我,我要求的是你几时闲下了,咱去白云湫呀!”蔡老黑说:“那当然,吃屎的总不能把属屎的箍住了!你还真的要去白云湫?”西夏说:“你瞧,我求你的事你早忘到脖子后了!给你说了那么长日子了,我天天都在等着你的回话哩,你以为我在说笑吗?”蔡老黑说:“这样吧,明日你就给你认识的省城的人写封信,后天我陪你去白云漱,只要子路那小心眼肯让我陪你去!”西夏说:“子路是不是从小就是小心眼?”蔡老黑说:“小时候,我是娃头,他是我的尾巴哩,可谁能看出他后来就出息了!不瞒你说,在上学时我还当过几天班长的,我因不喜欢语文课老师,语文就没学好,才混到这个模样。”西夏说:“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你现在不是镇上的人物吗?”蔡老黑说:“我是瞎人!”西夏说:“瞎人?”蔡老黑说:“我是盼着打仗哩,但现在却没个战争,如果我不是农民,有大权大势,说不定就策划颠覆非洲的什么国家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子路就能娶了菊娃,还又能娶了你西夏,他是有艳福的人哩,和平年代里,我是个粗人,我要是……不说了。”西夏说:“怎不说了?”蔡老黑说:“怎么说呢?我给你说我爹吧,我爹在旧社会,富是没富起来,人却也是个地头蛇吧,那一年省城下来一个女学生路过镇子,雷刚他爹来对我爹说了,我爹能五黄六月空气热得能起火的中午抄小路藏在石畔沟的毛柳树丛后,看着那女学生过来了,就扑过去把人家拖到坡根的崖凹下……回来对雷刚他爹说:嫩得能弹出水哩,但是个白虎星!白虎星你知道吧?”西夏说:“嗯。”蔡老黑说:“我爹就是遇到白虎星后倒的霉,不出三个月,路上又过逃兵,他又去抢人家一个毡帽子,被逃兵开枪把头打炸了。你明白了吗?”西夏说:“蔡老黑,我来帮你,你倒操了黑心了?!”蔡老黑笑道;“我爹要是不爱那个女学生,他也懒得出那份力呢!”西夏说:“流氓逻辑!你小心子路揍你哩!”蔡老黑哈哈笑开来:“我不如我爹,我是有贼力气却没那个贼胆,你看我真成了瞎人了?!西夏,我是个农民,当然不能和子路比,但你知道我这阵儿最盼啥的?”西夏说:“啥?”蔡老黑说:“我最盼来场地震,八级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或许自己先跑了,或许要先救他娘和石头,我蔡老黑第一个就去救你!”西夏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怕第一个救的不是我吧?就是来救我也是想让我给你联系城里租赁人呣!”蔡老黑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光头背在了脊背上,嘴张得拳大,牙上烟垢很重。他说:“痛快,痛快!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西夏,我听过一次广播,里边说,男人是琴,女人是琴手,好女人能弹出音乐,劣女人了就只弹噪音,我蔡老黑一辈子就是没个好女人!”西夏说;“我在这里,你别和你老婆当了我的面吵架!”蔡老黑说:“不说了。你今日不要走,我给咱炒几个菜去,好好招待一下你哩!”西夏顺门就走,说:“我才不吃你的饭哩,我得回去弹弹我家琴呀!”厨房里胖婆娘撵出来要留客,西夏却已经走到了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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