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高老庄 | 上页 下页
五八


  西夏回来,与子路吵了一架。西夏要子路去找那个江老板,解铃还得系铃人,他得为苏红平反,他在人稠广众中羞辱一个女人,即就是苏红当初真的是在歌舞厅坐台出台,妓女也是人嘛!何况这个有钱的人有了钱吃喝嫖赌,他羞辱苏红他就崇高啦,伟大啦,他也是个恶心的嫖客嘛!西夏最有意见的是姓江这么个德性,子路竟与其认识,还叫到家来热情款待,是不是子路也跟了他曾去过歌舞厅,泡过妞,嫖过妓?子路当然矢口否认,说明认识是认识,可各人是各人的生活方式,管人家的事干什么?至于他当众羞辱苏红是不对,可怎么去让人家又给苏红平反呢,又怎么个平反法?两人都很激动,就吵起来。吓得娘先去关了院门,又关了堂屋门,过去搧了子路一个耳光,骂道:“你逞什么能,你欺负西夏哩?你这是仗着你回到老家了吗,仗着你有你娘吗?是西夏配不上你,还是西夏不孝敬我不爱石头,又还是西夏说的不在理上?!”子路说:“娘,娘,你甭生气,这与你无关,你又不知道事体!”娘说:“我是聋子,我听不来你们吵什么?把你得能的,你在屋里吵呢,一个吵得人走了,你又要让这一个也走呀?那个姓江的我不是没见过,鹰嘴鼻子吊吊眼,说话蛮声蛮气,就不是个厚道人,你交这样的朋友?是你与苏红熟还是西夏与苏红熟,外人说苏红难听话,西夏能出来阻止而你还和她吵哩?吵你娘的脚!”骂得气又上来,再搧了子路一巴掌。西夏见娘真的生气了,赶忙就把娘抱住,说:“娘,你甭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该红脖子涨脸和子路吵。”就拉了娘往院门外走,说是陪娘去南驴伯那儿坐去。

  两人才走出院门,门外的石头上却坐着菊娃。菊娃已经来了多时,走到门口,听到里边先是子路和西夏吵架,再是娘也掺和了,说到“你吵得一个走了”,进去不是,要走也不是,就坐在石头上不知所措。见娘和西夏出来,忙装出才到的样子,一边脱下鞋倒里边的沙土,一边笑着说:“娘和西夏要出门呀?”娘冷不丁一怔,与西夏交换了眼神,也就笑道:“菊娃,你咋才回来,吃了没?”菊娃说:“吃了。”西夏拉住了菊娃的手,说:“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回来,我还说要去商店里看看你……这件衣服多合身的,是做的还是买的?”菊娃穿了一件浅白花淡蓝衫子,人显得雅净秀气。菊娃也便说:“别人从省城买的衣服,回来穿着太瘦,就让给我了,你说还可以噢?人家买回来的衣服一批哩,让我挂在店里帮他卖卖,我这身材穿什么都不好看,你改日来么,你挑一件肯定穿了好看哩!”西夏说:“行么,我一定是要去看的。”菊娃的头发上落着一个小树叶儿,西夏伸手去取了,发现她戴的还是自己送给的那枚发卡,猛地就想起了苏红的话,心里想:她知道这发卡是王文龙的亡妻的,不是不肯再戴了吗,怎么现在又戴上了?菊娃浑身有些不自在,说:“你瞧,你送我的发卡我还戴着,人都说这发卡好哩。”西夏说:“这活该是你的发卡,戴上就是好!快进去吧,子路在家里,我陪娘去南驴伯那儿去。”菊娃说:“听说南驴伯是病了?我还说要去看看,却总是走不脱身。西夏,你等等,我有些话对你和子路说了,咱和娘一块去南驴伯家好不?”娘就说:“那回到屋里说话。”一手拉了一个进门,西夏笑着说:“什么事儿,还得让我参加?子路,你看谁来啦!”

  子路还坐在蒲团上生闷气,西夏说:“你瞧子路瓷不瓷,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哩!你还不快去倒杯茶水?”子路就起身去厨房取水壶,菊娃说:“我又不渴,跑啥哩!”子路就靠在门框上,但靠了一下,还是去了。菊娃说:“西夏妹子,你行,你能支配了他哩,先前有什么时候给我倒杯水?子路现在勤快多了!”子路端了茶杯,脸上红红的。菊娃说:“我来求你们一件事哩,你们知道不知道出了事?”西夏说:“是厂里工人都去运砖了?”菊娃说:“为这事我才不去管哩,有人当众说苏红的坏话,现在传得差不多高老庄都知道了,苏红是得罪了一些人,更有人与苏红无冤无仇的但瞧她红火就生嫉妒,正盼着寻她的事的,又赶上选人大代表,如今把她骂得臭狗屎一般,苏红窝在屋里寻死觅活地哭哩!”西夏说:“我正为这事和子路吵了一架啊!”娘说:“那算什么吵,话说得声高了些。”西夏说:“吵就是吵了,这有啥?”菊娃就笑了一下,说:“听说子路在城里与那人熟?”子路说:“认识。”菊娃说:“那我就说一句,你和西夏要去找找那个江老板,让他再传出话来,就说是他把人认错了……他说话容易,落到苏红身上就是不得了的事!”娘在旁边说:“子路能说上话就肯定要去说,俗话讲,年好过,月难过,日子实难过,一个女人家被传出这么种话,她还怎么当代表,当厂长,以后又怎么去嫁人?!”子路说:“行吧,我去给江老板说,可这苏红怕也真有把柄在江老板手里,她在城里打了几年工么,怎么就有了钱合伙办工厂?”子路这么说过,不禁想起那雨夜在商店遇到的事,脸上有了愠怒,但遂之牙咬了下唇,头摇了摇,不说了。菊娃却说:“就是有那事,咱一不是人家父母,二不是她的丈夫,咱管得了人家?能帮忙就要帮忙,她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哇!”子路当下同意就去找江老板,西夏却拉住,让换了衣服,说衣服领子那么黑的。菊娃说:“他不洗衣服不说,让他脱脏衣服倒也像要杀他似的,不逼着就是不脱,现在还是这个样?”西夏拉子路到了卧屋,西夏说:“我和你吵了一仗你也是不肯去的,她来才说了一句你就去呀,到底听话么!”

  娘和西夏、菊娃去了南驴伯家,子路却并没有完成他的使命,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从江老板住着的旅店里回来。他去的时候江老板是没有在旅店的,打问了一通,才知道蔡老黑把他叫到家喝酒去了。子路要回来,又怕回来西夏、菊娃说他没用,却也不想去蔡老黑家。后来托旅店的人去蔡老黑家把江老板叫出来,没想蔡老黑竟一同过来,还提了酒,子路就不好立即走开,硬着头皮三人又在旅店里喝。蔡老黑当然一直在说苏红的坏话,子路如坐针毡,借上厕所,把江老板叫出来,讲了让他为苏红更正的话,江老板醉醺醺的,说这不可能:她苏红就是妓女,我怎么给她平反,开个大会宣布,还是贴一张海报?!气得子路当时离去,也未去旅店与蔡老黑告别。

  江老板未能出来为苏红消除影响,苏红知道后也不再窝在房间里哭,穿了最时髦的衣服,脸上涂了脂粉,偏往镇街上走动。镇街上的人虽指点了她说是道非,但见她这般模样,倒也多少疑惑起江老板的话的可靠性。苏红在那些理发店、小百货商店、小旅馆、小裁缝店召集了十多位女掌柜的,全都穿得十分鲜艳,嘻嘻哈哈,排着队儿横走,将不去厂里上班而运砖的人的除名布告贴了三处。针尖对了麦芒,被除名的人自然而然和蔡老黑捆在了一起,很快高老庄有了新的是非,说苏红是妓女,和她一块走动的那十几个理发店、百货店、旅馆、裁缝店的女主儿都是妓女。所谓的劳务输出,是苏红在省城当妓女发财了,她就回来把本地的良家女子又勾引到省城去歌舞厅当三陪,这些被引诱学坏的女子也挣钱了,再回来勾引另外的女子去省城,如此恶性循环,要不,她们怎么去那么一年两年就全发了,回来办这么多的店铺?这些风言风语似乎很有道理,听到的就都信了,掰了指头算那些女子,谁谁原本去省城前是有了未婚夫的,后来就退婚了,谁谁虽未在镇街上开店,又是结了婚的,却不好好在婆家过日子,动不动就又到省城去,一月半年地不回来:她们是在省城吃得好,穿得好,见的男人多,当然是过不惯山里的日子,对自己的男人没兴趣哩!街中段的“迷你理发店”的掌柜叫安梅,店里生意好,日月倒殷实,丈夫听了谣言,就回来追间安梅那些年在省城到底是给人当了保姆还是当了妓女,小两口闹开来,丈夫抓着妻子的头发在街上打。而菜花的二哥,也跑去找苏红,问苏红是不是把菜花勾引到省城去当妓女了,立逼了让苏红写信催菜花回来。数天里,高老庄乱成了一锅粥,人大代表的选举作了统计,王文龙没有选上,苏红更是票少得可怜,白塔继续在修建着,砖瓦窑上,牛川沟里时不时就响起了鞭炮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