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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金狗一离开州河,英英就随之在头脑里消失了,他似乎有一种心理,为自己同英英发生的那次关系而窃喜,是小小地惩罚了田家,甚至于对于英英现在的处境而幸灾乐祸了。但是,小水的形象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他原先自以为只要离开了州河,离开了仙游川和白石寨,对小水的内疚就可以渐趋平静以至淡化忘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离开小水越远这种内疚越是强烈,痛苦得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进入州城以后,他每天接触着城市的时髦美,这种时髦美不能不令他倾羡,当在报社大院看到那么多风度翩翩的女子,在大街看到来去往复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他才懂得了古书上常写道的四个字:如花如云。一边是小水,他敬菩萨而内疚,一边是时髦美,面对着雌兽而冲动。当金狗接触到这形形色色的州城女子后,他常常作想:小水如果能到这里,也能穿上那样的服装,小水绝不会逊色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以致使金狗产生了小水与城里时髦女子合二为一的幻觉。如此幻觉中的女人折磨着他的情绪,使他在办公室情不自禁谈论过州河上的故事后,就一个人要悄悄溜出办公室,往报社斜对面的小酒馆里一壶酒独坐独饮,然后回来半天一语不发。

  办公室的同志开始评价金狗:激动起来特别发狂,沉默起来异常消沉,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角色!

  后来,报社里发生了一件事,好多人发现自己的信件老不能按时收到,收到了,总似乎有被拆过的痕迹。金狗是三天也就能收到英英的信的,信总是三至五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最革命的话,都是中学生的文体,词藻堆砌,格言成段,却少不得开头结尾是最俗的话句,什么“亲爱的哥”呀,“您的妹妹”呀,且描写一段那天晚上在金狗家里的事。金狗一看见她描绘那一夜的事,脸就发烫,虚汗直冒,心里充满一种懊丧和悔恨!信立即就烧了。他害怕这样的信让外人知道,每次上班总是到信栏里事先拿走。当报社发生有人偷拆信件的事后,他也留神到英英的来信封口处怎么也是湿的?他花费了两个晚上,潜伏在信栏不远的暗处,侦查是怎么回事。果然这一夜已经两点,一个人影蹿至信栏下,匆匆将信全拿走了,两个小时后,那人又悄悄赶来,要将信放回原处,他扑上去一把拦腰抱了。盗信人竟是另一编辑组的一位六十岁的老编辑!事情审查清楚了,这位老编辑将别人的信偷偷拿去,用刮脸刀轻轻启开,将信看了,又小心翼翼复装好,再连夜送回信栏。这事使全社职工震怒,一致要求查出他偷信的政治目的和阴暗心理。但是,查明结果,他纯粹只是心理变态。事后,金狗听人讲这位老编辑是某一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九五七年虽未打成右派,但因言语过激,一直被列为“内控”分子使用,从此再不多言多语,即就是在本编辑组小会议上,轮到他发言,也必是一分钟两分钟的话都要拟好一个发言稿,按稿宣念,末了还要有四句“高举红旗向前进”之类的顺口溜诗。且偏娶有一位年轻的媳妇,掌握家中政治、经济、外交大权,长期与一位副总编通奸。他几次进屋撞着了,气得就坐在椅子上,拿一张报纸来看,挡住那一幕主恶的场面,而说:“卑鄙!卑鄙!”可这位副总编在会上却还总是点名批评他的编辑水平差:将一份来稿退了,作者竟投寄《人民日报》而发表了。

  这件事使金狗大受刺激!意识到人的灵魂若永处于极度的汤水煎熬中,人便会失去自立自强,心理变态,堕落为一个“窝囊废”。金狗从那位老编辑身上,觉醒了自己,他就要努力工作,全力拥抱自己的事业,只有这样,他才能拯救自己,才能医治那一颗痛苦不堪的心!

  三个月后,金狗被调到了记者部。记者部更是热闹的部门,那些年轻的记者,上衣口袋里总装着记者证,且偏外露出一指红的颜色,在街上惹每一个人注意。金狗跟着老记者,学会了采访,学会了处理各种复杂局面,学会了应酬各类人,也学会了做记者的派头。他努力在克服着农民意识,要把架势奓起来,见到任何人,到任何部门,一想到自己是记者,什么也不胆怯了。他现在真正明白到,记者的权力说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有,什么都有!每天,送给记者部的请柬很多,邀请的电话也不断,某某企业要开张了,某某公司开座谈会,记者是被请坐上席的。吃饭,尤鱼海参银耳蘑菇七碟子八碗摆满桌子,白酒甜酒啤酒汽水五颜六色整筐端上,题辞,留影,末了再送一包礼品,小是电热杯电熨斗电饭锅一应电器家什,大到床单毛毯毛料皮箱高档用品。于是,第二天的报上就登出了某某企业某某公司的消息,产品用不着刊广告了,采购员大放其心地前去订货,既省钱又扬名又推销了货!金狗简直大吃一惊,没想到报纸的作用这么大,而报社内部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一次,某个体户饭店经理来报社,要求报纸公开能为他们撑腰,指责现在好多部门借故勒索他们。金狗和一个记者去那里了解情况,得知饭店从申报到开张,共请客了一百多次,花销了二千元。过几天,税收的来了,吃;卫生检查的来了,吃;管水的来了,吃。都得吃!管电的来了四个,一桌饭吃到一半,又来了两个,说:那四个只管室内用电,他们是管室外电的。只好笑脸又迎进来,重开一桌又吃。单是那个地区垃圾清洁工,一个精瘦的糟老头,也立在饭店门口高声叫骂,指责这个店在修理店房时往垃圾台上倒过一次垃圾。“有没有申报在这儿倒垃圾的手续收据?”没有,那就罚款吧,老头掏出一沓发票来:“交三百元,我给你开收据!”店经理只好连声告错,求高抬贵手。老头就张口叫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片,我是管垃圾的!”结果又请人吃一顿。吃毕了,老头竟会从怀里掏出一个饭盒,说:“家里还有一个傻儿子,随便给装一点剩饭吧!”又得拿一盒新饭好菜!金狗听了,气得连连骂娘,答应一定要公开揭露这些勒索者。经理说:“好,咱们吃顿便饭吧,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异常丰盛。吃罢,那个记者去结账,回来金狗问:“多少钱?”回答是:“不要钱。”金狗急了:“不要钱?咱这不是白吃吗!咱是为调查人家被白吃得太厉害来的,咱也把人家吃了?!”同事说:“这没办法,现在就成了这样,你要不吃,经理倒要怀疑咱给他们撑不撑腰了!”

  金狗想:好端端一个社会,风气怎么竟成这样?在州河,觉得两岔镇不好,白石寨不好,州城里却也是如此!金狗实在是愤怒了,热血冲脸,面红耳赤。那同事竟笑了,说:“你这一怒,也就怒出你的幼稚来了!什么叫社会,这就是社会!咱们做记者的,说起来什么官也不是,可一般官却怕记者,若依这点优势也去捞些什么便宜,捞是捞得着,可咱不干,那太辱没了良心,咱只能利用这点尽力去为百姓办一件两件好事就是了。今天咱回去写一个东西在报上登了,毕竟会刹一刹这种勒索风的吧。”

  金狗觉得这话有理,似乎又没有多少理,但这篇报道发表以后,果然引起州城领导的注意,进行了打击“水霸”、“电霸”、“税霸”、“路霸”的整顿工作。当那个饭店的领导亲自又赶到报社当面向他们致谢的时候,金狗似乎悟到了冲动和激情,太直太烈,这诚然是英雄的行为,可现在却不是产生这种英雄的时代了,阳刚之气太盛,不但不能干成自己要干的事,反倒坏事,而甚至使阳刚沦变为一种窝囊。金狗跟着这些老记者,终于意识到这些老记者之所以受到重用而颇有声望又切实为百姓办了好事,他们的生活里全是充满了一种“活鬼闹世事”式的幽默。

  这月月底,报社里需要一个人去东阳县采写一批山区致富的大型通讯。这是东阳县委书记亲自到报社来要求的,他介绍了他们县上许多情况,总编十分感兴趣,觉得可以树立典型大做文章。但是,任务派给记者部,许多老记者却借故家中有事一时不能走开,推托不去。这些年来,因记者都不愿意到边远山区县去采访,各县就成立了记者站,硬性派记者去那里驻站,一年一轮流,轮流都找理由推托,去了又都不安心,慢慢各县的驻站记者就全换成当地人,将一些通讯员转正为记者了。东阳县属这些边远县中最偏僻也最贫困的一个,记者们不愿去,让当地那些人写吧,东阳县的书记不信任,报社的总编也不信任,于是,金狗便自告奋勇去了。金狗是从州河岸上来的,他知道山民致富的艰难,真希望那里果真有了好的经验,他就可以告知老家的人如何去效法了。

  临出发的前一天,英英又来了信。这信写得十分长,已没有了慷慨激昂的语句,声声似乎是在向金狗乞求,乞求中又时时透射出一种针刺。她在追问金狗:为什么不回信呢?即是工作太忙,也不至于连几句话的短信也不写吧?她末了直接把事情说破:知道金狗心中留恋着小水的旧情,但是,已经对不起了一个小水,还要再伤害另一个女人的心吗?金狗面对着这封信,心肠软了,只好第一次给她回了信,但信上只讲了他来到州城报社的情况,讲了他将去东阳县采访。写完给英英的信,他又给白石寨铁匠铺去了一信,这样才觉得心理平衡。他给小水的信中,再也不能使用那些“亲”呀“爱”呀的字眼了,他向小水诉自己的内疚和痛苦,结果就写成了没有结尾的信,塞进了邮筒。这一夜里,金狗一人来到了州城南门外的树林子里。他需要一块清静之地来平复自己的心绪,可树林子里,一对一对少男少女在其中约会,他们坐在那石椅上,大树下,草窝里,金狗一看见那儿停着两辆反射着月光和远远的路灯光的自行车,他就知道那附近是爱情的禁地,便绕开走过。他安静不下来,耳朵里尽听到悄声悄气的嘀咕,哧哧格格的笑声,也有大声的吵闹,有哭,也有动了手脚的厮打。爱情到底是什么?金狗在那嬉笑声中体会到爱的甜蜜,在哭闹声中更知道了爱的虚伪、欺骗和不堪的庸俗丑恶。一股无名之火就从心底产生,无法排泄,当突然听到一声锐叫“抓流氓”!接着是一片厮打声时,他饿虎扑食一样进去揪住了一个逃跑的年轻人,拳头雨点般地擂下去。原来这小泼皮潜藏在树林子里偷听一对恋人的情话,妒意顿起,竟用石头暗中砸伤那男的肩头。金狗将小泼皮摔在地上,看着他口鼻出血不停求饶,他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在树下站也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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