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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福运说:“和尚,我不大信那个!”

  韩文举说:“福运,你胡说!神你也不信?”

  福运说:“要说神力无边,为什么‘文革’中毛主席一声令下,神庙要砸,一夜砸个稀巴烂呢?”

  和尚说:“青青翠竹,尽是洁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我佛祖提倡直指人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毛主席是至人之生,同人者形,出人者智,父乾母坤,独肖元气,他也是神嘛。毛主席的神大,他管着百神啊!”

  和尚说罢,也觉似乎太玄,不能以理服人,寒暄数句,起身回不静岗寺里去了。韩文举情绪颇不高,酒喝完了,也懒得到舱里再取。众人闷坐了一阵,索然无味,又没有瞌睡,不愿回去到家里炕上喂蚊子血肉,总不肯走。韩文举就自我安慰地笑一下,说:“不说了,说说别的。谁听过州河里鬼成仙的故事吗?”众人说:“没听过。”韩文举经多见广,常在渡口上叙说人妖夫妻,老鼠结亲之类故事,将土地未分前饲养室里的‘天方夜谭’移至了这只船上。今夜凉快,莫让和尚的话坏了情绪,负了大好时光,听听鬼怪之事倒令人心里坦然。

  韩文举一说起这些,极易进入境界,将烦恼忘却个殆尽:“早年,白石寨是有个道观的,观里每晚要寄宿一个州河鬼。一日,鬼对道长说:‘今天有一男人要从渡口过河,阎王命我拉他做替死鬼。’道长不信。第二天果然见有一男人从此过河,刚到河心便沉没了,但不久又冒了上来。晚上道长就问鬼:‘你不是拉他做替身吗?’鬼说:‘那男人有八十岁的老母,儿子死了,老母也就没法活了,我已是鬼了,估且再做几年鬼吧。’过了一年,鬼又对道长说:‘明日有一妇人过河,阎王命我拉她做替身。’第二天,又果然有一妇人过河,刚到河心便淹没了,但不一会儿又冒了出来。晚上道长便问原因,鬼说:‘那妇人有个半岁的孩子,她死了,孩子就不得活了。我已经做了鬼,还是再做鬼吧。’又过了一年,鬼突然问道长:‘你修道了六十多年,都悟出了些什么?’道长说:‘流水遇土必浊,人要崇高,莫究人世烦恼。’鬼摇头。道长便问:‘那么,你做鬼十年,悟出了些什么?’鬼说:‘一个人变成鬼,该是他反省的机会,我反省了十年,知道了人为什么怕鬼。大凡是鬼,在世间有害无益。道长,你说呢?’这道长低头半天没有说话。鬼又说:‘你愿意为人间做点好事吗?五年之后,白石寨将有瘟疫流行,巫岭上的草木都是药,你随便采上一些就可以给百姓治病。到了那里,或许你还能见到我。’说完,鬼便消失了。五年后,白石寨果然瘟疫流行,百姓灾难深重。道长想起溺死鬼的话,上了巫岭采药为百姓治好了病。百姓对道长感恩感德,称他‘神医道长’。道长深受感动,便去巫岭寻找那鬼,找了多天没找到。一日正要下山,忽听背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时,土地庙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五年前那个溺死鬼,只是穿着打扮像个神仙。”

  韩文举讲完,众人皆觉得有趣,于鬼不惧怕,倒可亲可爱。韩文举就又说:“鬼是不用怕的,我一个人在船上,夜里也常有鬼来,它来它的,我睡我的,百无禁忌!大前日晚,天半阴半晴,没有出月亮,好像又有月光。我要拉屎,嫌离渡口近了,风把臭气吹来,就到河边下滩去拉。走到那片石滩边,看见一双花鞋齐齐摆在一块石头上。心想,谁家女人将鞋丢在这里了,踢一脚,把鞋踢下石头,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去远处将屎拉了回来,却见那鞋又齐齐地摆在石头上。看四周,并没一个人影,我知道这是鬼捉弄我玩的,偏不吱声,回来倒头就睡了。到了后半夜醒来,看见岸上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话,过一会儿一个人从村里走来,却是田中正书记。我问:‘刚才过去的是谁家媳妇?’田书记说:‘没人呀!’我说:‘这又是鬼了!’田书记倒吓得变脸失色,直在船上坐到天亮才到乡政府去。”

  韩文举说得痛快起来,哈哈大笑,众人也便笑起来,目光倾注河面,月下一片光亮,水声溅溅,似乎鬼这时也就在那光中声中,全是温柔调皮的样子。

  一个人就说:“韩伯,你在诳我们了!田中正书记是怕女鬼吗?你老是看眼花了,怕看到的是田中正书记去找陆翠翠了吧?”

  说到陆翠翠,韩文举声调低了,说:“这可是你说的!陆翠翠怎么啦,田中正书记怎的去找了她?”

  那人说:“韩伯你别装糊涂!田中正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陆翠翠毕竟是个处女呀!”

  韩文举却骂了一句:“处女?她只是没生个娃娃来!他真勾上那翠翠了,那可是个女鬼,女活鬼,够他折阳寿的了!”

  话题扭转过来,这伙人就从陆家说到田家,快活时笑一通,愤恨处骂几声。福运则一直头埋在两腿之间不动亦不语。韩文举在摇他:“福运,你睡着了?”

  福运没有睡着,他先被鬼所迷惑,满心里想着鬼全是女的,某一夜会从他的门缝里悄然飘进,他福运是不会害怕的。到后来大家说起陆翠翠,他首先倒想起田中正那个嫂子,可怜这个女人要当一辈子寡妇了,不知她又是什么鬼变的。

  福运正想入非非,果然一个女鬼在叫他,声调拉得长长的,像孩子拉下屎了叫舔吃的狗。这女鬼却实实在在是人,是田中正的嫂子,一边叫一边从村里直下到渡口来。

  赤身裸体的男人本能地立即两腿夹起来,月色苍茫中弯曲了身子。福运一边慌慌张张穿裤子,一边回应:“是田婶吗?你先不要过来,都是光屁股哩。我的裤带呢?”

  妇人就笑了,偏不停步:“我又不是十七八的,你吓唬我吗?”

  有几个男人一时穿不及,扑扑通通溜进河水里。韩文举却已经站起来了,他对这妇人已没了多少怨恨,更多的则是一种可怜,问:“夜深沉,你也是睡不着吗?”

  妇人说:“我哪有你们清闲呀!你们全有劳力,地里收停了,场上碾净了,我们家的麦子全堆在场上还没动梿枷!英英她叔也不见回,顾不上家,英英单位也不放假,你说我苦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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