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带灯 | 上页 下页 | |
一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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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 竹子改名笛子,镇政府大院里的人没一个认可,依然叫她竹子。 这一天,带灯要竹子和她去松云寺看古松,竹子想正好去那里挂红布带子为她袪病,也就怀里揣了个红布带子跟着去了。经过大工厂工地,带灯又提出去看那驿站旧址吧,或许那写着“秦岭樱驿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的石刻被毁后,还有残片遗落在那里吧。旧址上肯定是没有捡到残片,那里已经有水泥房子建起来。仍往松云寺去,坡根的河弯处寂静无声,芦苇和蒲草一人多高,竟然密密麻麻从河弯后一直蔓延着弯前的河滩。河滩里不淘沙了,河边的芦苇和蒲草就长得这么迅速生长,长疯长野了。远远的地方,有人用树枝扎编了一个排子,好像是王采采的儿子,也好像是杨二猫,叫了一声,排子却被划进了芦苇里。带灯突然说:今早政府大院里热闹,因为又要调整村干部了,不同派别人员都来说话。说好的话说坏的话,当面说的,写了匿名信的,还有面对面揭发漫骂的,也有动手打架的。梅有粮又满口白沫地喊叫村支书十二年不公布账目了,要创世界纪录呀,还喊叫村支部把五百元的特殊党费自己花了,给八十多岁老年人代领的六百元补贴发下来是六百元假钱,把一残疾人死后侧房重建款两万元自己顶名领了。竹子听她说着,觉得诧异,说:今早上镇政府大院来了人?没有啊!带灯说:没有?咱能没有?我接待的他们咋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带灯又说起白仁宝侯干事和吴干事,那么多事,那么低级,如苍蝇一样,啥都见过啥都敢吃一口,吃不上了就瞎哄哄。说完了却问竹子:是不是为了玫瑰也要给刺浇水? 又过了一会儿,带灯却又给竹子说起她去了一趟白土坡村的所见所闻。 我在山脊儿上的甘草窝躺着晒太阳。山的阳坡一面对着我回去走的大路,一面坡下叫野猫沟,都是庄稼。村长的媳妇在扳苞谷,只听见哗啦声。这时对面坡滚下石块儿,她大声问谁在上头,那人说挖蝎子哩。她说把石头弄下了一块咋不把你滚下来?那人说我滚下去怕塌住你。她说塌死老娘!这女人四十七八,人胖腿短,牙长气虚,走路只是两只小腿在前后摆动,吵架时咬牙抽唇,声像哭腔蚊子。她曾兼村妇联专干,不会业务来镇政府开会交报表时总斜身挎个大包,里边拿竹笋拳芽给包村干部让代写。修水泥路时她垄断了拾水泥袋,听说卖后一月比镇干部挣钱少不了多少。路修到村里,村民以为水泥是公家的都想给自家门前多铲一锨,她到家家去吵骂,一早晨下来脸被抓破衣服被拽,烂鞋被踢进水里。村长不露头那是他承包了修路挣钱,不能惹村民因为要被选举。她现在扳了大堆苞谷棒子,村长骑摩托往回带,正装袋时一女人飞快走来。女人瘦干利索,村长媳妇抬头开骂你来撵他的咋不嫁他?!那女人说你咋不死么你今日死我明日就嫁他。村长媳妇说你想个美,我家四间房盖了,你还住那间半破屋,他不要我他是瓜怂啊?!村长指着他媳妇说你再说一句我抵命你!那女人说狠狠打死她!这时坡上挖蝎子的人放两个大石头下去,那女人往上看看逃出沟。一会儿沟脑上小跑着两人,抬了担架,挖蝎人问咋啦,说两家闹气了。问啥样?说王栓磨的头破了,刘治中的媳妇气死了。村长和挖蝎人说刘治中两口子挣死挣活地帮王栓磨把房盖了,想叫儿子去当上门女婿,谁知王栓磨叫两个孩子出去打工弄个生米做熟饭了能省些礼钱,谁知女儿让别的打工的把活给做了,刘治中的儿子被蹬了。刘治中不是省油的灯,两家的膏药都不好烤。他们说,唉,早晚得一架打! 带灯又说:大工厂又要修去生活区的那条路了,南河村肯定不得安宁了。可我知道不能出问题,出问题咱们辛苦了半天就白干了。支书和村长不配套互相挑事说辞对方,我也来个不受理,矛盾让他们自己消化。镇长是见他们一个责批一个,不给丝毫的幻想靠镇政府,尽交办于我,我就逼村干部解决。我是他们往镇政府的桥梁。我说我不结实了过不去你们。实际上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上级往往把问题搞大搞虚搞复杂,像人有病多数是可以自愈的。支书有才能有震慑力就是他太耍大,不谦虚。村长也是寻个老鼠咬布袋难受得很,我给他解释这就像人生之路走到泥泞这一段了只有走过来。我现在也知道多数人都是心里不愉快,事况重重是生活的常态,我心情舒畅的情境也是偶然现象。我这断定对不对,是我受污染了吧。 带灯又说起王随风了。 她说:昨天火烧火燎地开个会,加强信访,安度春节,内紧外松,重奖重惩。我从前一个人能控制全镇的,现在只有一个危险分子但是很严重,这就是王随风。如果综治办里我做过阎王,樱镇上是有我指挥的一些小鬼,对于上访者,我曾让闲逛鬼给看守,把上访者带去走亲戚,在河里差点被水刮走;让酒鬼给看守,一夜八瓶烧酒把胃都喝穿孔了;让麻将鬼去看守;让是非鬼去间离。而王随风整得我没辙,我想哄她认个干姊妹,给她买个袄儿能稳定好她,然后镇政府报钱,否则我就玩完了。 总有几天烦呀烦的,这两天总是烦自己像个刺猬一样,不像别人温顺适应。我随性而动很不一样的走着自己的路,这不对呀,活人不能像艺术品越特别越好。我知道我有担当能作为,而我向前走的时候必定踏草损枝践藤踩刺,虽度过了灾难踏上了道途却又有了小草枝条的呻吟,这呻吟融及我的心让我摇摇晃晃镇静不了自己。所以我也很孤独地存在着,被别人疑惑,也恐惧着也讪笑着也羨慕着也仇恨着也恭维着也参照着,看我好像很需要很离不开他们而又超然他们,谁都有机会实际上谁都没有机会。你说我这个能爱吗,能有人敢爱吗,能给爱人舒适的空间吗?我像块僵硬的石头,榆树疙瘩躲在劣质的地方永不入艺术家的法眼和雕刻刀的。冥顽不化死心塌地在心中画鬼描仙、涂妖绘神、吃斋不念佛怜人不惜人。我是个怪人不是坏人。 竹子一直没有插话,任着带灯往下说,带灯说的大都是她也知道的事,但这些事或是多年前的事,或是几家人的事被说成了一件。竹子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带灯又说了惊天新闻 坡道上,带灯狠劲地捋菊花,把一朵最黄的插在头上,又连枝拔下一撮偏成花环戴在脖子上,然后就把外套脱下来,包了那么一大包。竹子说:可以做枕头!带灯说:做枕头。可带灯捋的菊花太多了,她说:满坡的野菊囚在枕头里,给你给我。竹子说:给我?带灯说:不是你,是元天亮。竹子一下子愣住,说:你说谁?带灯说:元天亮啊!竹子说:你怎么能说这话?带灯说:这话我天天说,说过一年多了!竹子知道带灯又说胡话了,她不忍心去揭穿或劝慰,就嘿嘿地给带灯笑,带灯也嘿嘿嘿地给她笑,说:这都是真的! 下坡的时候,带灯还说了一句,竹子目瞪口呆。 带灯是说:尽管所有女人都可能是妻子,但只有极少幸运的妻子才能做真正的女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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