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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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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连十天,西京城里阴雨不绝,一日夜里似乎没有听到屋檐水的嘀嗒,天亮醒来,库老太太已经在菩萨像前燃上了藏香,虞白在床上问:“今日要放晴了吧?”库老太太说:“又有雨了,还扫着风,你加件马甲吧。”虞白登时情绪不好起来,撩了窗帘一角往外看,果然后院里一片的水潭,麻花花一片,雨脚又都斜着,那簇竹子枝叶翻飞,满地都是软沓沓的古槐的碎叶。虞白骂了一句,想墙外街两旁的古槐能吹落到院里来,这一定刮的东风,东风在刮,雨还是不能一日两H就住的。就在毛衣上套了一件马甲,鼓鼓臃臃地下了床出来,不去梳头也不洗脸,坐在沙发上发呆。库老太太踮着小脚收拾这样收拾那样,嘟囔着夏天不下雨,人秋了雨水却没死没活地下,才这个时节就这般冷,到冬天了不知怎么过,石头都要冻烂哩。嘟囔毕了,却又说: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的。 虞白就哧地笑了一下,这笑声是嘲笑她老太太,也是自嘲,说道:“也好,也好,天不晴了咱好剪画。”胡乱去洗了脸,就抱了一堆彩布在那里剪起来。她剪的是一堵墙,墙的下半部是黄布,墙的上半部是绿布,墙前有一簇竹子,竹叶全是一个一个的“个”字。竹下就坐了个女子,头梳得光光的,一身素白。剪好了,也用糨糊贴在一面黑布上,便去厕所小解。厕所的地板上有个泥脚印,五指分开,清清楚楚,是自己昨日从外边回来,踩着双脚泥水,在那里洗脚前踩留在地上的,却猛然觉得那脚印像一个女人的半边脸。 灵机动了,就往外跑,把贴好的那个女子揭下一来,赤了脚合着在布上踩,以脚印就剪出一个留有刘海的女子头像来。她很得意自己的这般创造,心想,这女子该是她哩,以人脚组成的头部似乎显得脸长,于是就想到那个夜郎:赤脚这么走着,往哪儿走?别走上荆棘丛,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敢动的,动了!不成,就如秋后的风,风过天就一天冷了一天,是冬天了。这么想着,再看那一个一个“个”字的竹叶,有些凄凉。不觉闷了一会儿,却总觉得怪委屈,生出些许怨恨,动手又贴了那竹叶,让竹子没叶,只在每一竿竹的顶尖剪个三角,类如一竿一竿的箭头。 虞白就在肚里酝酿词儿,竟是如此顺溜,一口气剪出四句词儿来:好绿墙上苔,佳人竹下影;有竹风显形,无口天混沌。又看了看,似嫌出现两个“竹”字,一时又作想不出更好的,跑过来看库老太太的。库老太太已剪好也贴在大纸上,画面的中间是一个大红圆块和一个大白圆块,圆块和圆块平面交叉了一角。虞白看出那是太阳和月亮,老太太要说的恐怕就是白天和黑夜的交错,要表现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灰蒙蒙的天气吗?绕着太阳和月亮,画面上部是一群鸟,往下飞着都成了鸟头鱼身,再下就是鱼,又往上是鱼头鸟身,到上部完全又成鸟。虞白说:“哟,你这鱼鸟互变的!”库老太太说:“我在想了,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其实是一样的,一个划水一个划空气嘛。”虞白叫了好:“妙!妙!”却惭愧自己不如老太太。受了启发重新过来再剪,剪出了画面的上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只鸟,表示了纹是天上的云,画面的下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条鱼,表示了纹是地上的水。天有了,地有了,天地的汇合靠了这云这水,古人讲云雨,莫非有云有雨就是天地在交合感应吗?虞白却一时不知道这画面的中间该剪出个什么来好了。 踌躇着,歪了头往远处看,厨房的门洞开,一直看到厨房的窗口。一扇窗子关着,一扇只亮着窗纱,大楼的那边看见了整个楼区的存车棚,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皱巴巴的雨披的一角顶在头上,往后拖得老长,里边咕咕涌涌像装了颗滚动的西瓜,到了车棚门上,雨披卸下来,后座上趴着的是一个小儿。又一个缩着头急急地往过跑,经过车子时,半个身子已经出了窗格,却伸回来一只手拧那小儿的脸,小儿哇地哭了,听得“不识耍,不识耍”!自行车就推动了,哭着的孩子没有了画面,只有哭声。窗台上那盆虞美人却开花了,小小的一朵,是很红,悄悄地开着。 虞白轻轻地说了一声:“虞美人开花了!”花的旁边却出现了一张脸。虞白初以为又是去车棚的人,那脸却生动起来,弯弯地挤眼,分明也是从外边看到屋里的她。虞白坐着没动,等来人推门进来,丁琳穿着一双米黄色高筒雨鞋,一件米黄色风衣,头发越发剪得短如男人,将双脚畴畴畸地在门口跺。虞白说:“这是谁?”丁琳说:“看上这风衣了?!”虞白说:“我认不得你是谁。”丁琳说:“认不得就认不得——不是我长久没来,你又不装电话,我让清朴转话请你给我打个传呼,你又不打,自己架子大么,倒还怪别人不来!”虞白说:“今日是在附近办什么事吗?”丁琳说:“大娘你说说,哪有这么刻薄的人?多亏我是粗枝大叶的人,是谁能受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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