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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虞白说了“纸都在卧室大瓷缸里”,就懒得再理会。库老太太并不看虞白的脸色,只是把各色纸全抱出来,盘脚坐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喀嚓喀嚓剪,口里又念叨开来。虞白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先是和楚楚眼对眼儿看了一会儿,都看出阴郁来了,就人与狗一起瞧着老太太剪好了,又用糨糊往一张硬纸上贴,说:“你念了什么?怪好听的。”老太太说:

  鹤鸨鸨,鹄树皮,根娃拉马梅香骑。根娃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脚丫子。“嗯呀,嗯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虞白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听出根娃的根字和梅香的梅字和夜字白字同韵,问:“什么根娃梅香的?”老太太说:“我刚才梦里,就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吆马的是个小伙子,他们互不叫名字,可我似乎知道他们一个叫根娃一个叫梅香的。”虞白丢了书本,也没趿拖鞋走过来看了,画面上是剪了两棵树,枝叶交错,但不是连理枝,是两树同枝,形成一个彩门状,满树上结的不是柿子、石榴,也落的不是鸟,是鱼,红色的鲤鱼。虞白就觉得新奇,再看树下的人儿,左边是一头黑马,马上坐了个白衣白面的女子,正回了头,一眼看马蹄边的一只脚,一日艮看马后的一个穿黄衫男子。男子手里握着一条鞭子,鞭子却是一条蛇。虞自不知怎的,心里惶惶地发颤,问老太太怎么做这么个梦?老太太说:“我也觉得怪怪的。——喜欢不?”虞白说:“喜欢。”老太太说:“喜欢了你就拿去。”虞白把画卷了,独自坐在卧室里看了半会儿,心想这或许是什么预兆,忽然就高兴起来,在卧室里开了吹风机吹起头发来。吹好了,又换了一身白裙子,回来说:“大娘,我这一身好看不?”老太太眯了眼看了半会儿,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要出门了吗?”虞白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老太太说:“我觉得你要出门了。”虞白说:“大娘成了神婆婆了!”就叮咛库老太太她真是要出去的,晚上才能回来,厨房的冰箱里有馒头的,有豆腐,有排骨,有鹌鹑蛋,有黄花、木耳、菠菜、蒜苗,沙锅在案下边放着,可以在炉子上炖烩菜。一切叮咛毕了,去卧室卷了那画在袋子里,出来抱了桌案上的古琴就出了门去。

  虞白走到街上,搭上了一辆出租车,却好笑自己怎么就抱了古琴出来!这古琴从未借过人,自己也没有抱出过门。这么作想,脸先红了半边。司机问:

  “往哪儿去?”一时竟慌乱,隔窗望望外边,太阳当空,天气尚好,说声“保吉巷”。车在路上走,虞白却又为难了:这么早抱了琴去夜郎住处,夜郎会不会在?即使在,该怎么解释来得这么早?那一日是耍了小脾气不辞而别,这一日却是等不得天黑主动登门,夜郎的眼里会是如何贱看了我?虞白急让司机调转方向,直奔丁琳家来。

  丁琳对虞白的突然到来,显得十分吃惊,因为虞白有半年时间没有来过了,有什么事都是用电话要她过去。虞白见了丁琳的房子装修得崭然一新,但书籍、报纸、杂志到处乱放,便批评了她的邋遢,说起夜郎邀请信的事:咱们一块去着好。丁琳却并没有收到邀请,多少动了气,说:“人家请你一人去的,我去了鸡嫌狗不爱的讨什么没趣?”虞白心下一阵喜一阵恼,喜的是夜郎毕竟只请了她一个人,足以说明夜郎对自己不是应付,恼的是自己一时竟没想到这一点而跑来要丁琳一块去露了马脚。但事情已经挑明,虞白硬了嘴说一定给丁琳发了信的,是不是邮递员出了问题?但拿出明信片,指着上边“作乐”二字,说:?作乐’在这里应念作‘yu色’,就是让咱们去弹拉念唱,哪里会请我一个人去?!”丁琳说:“‘作乐’的乐字该读‘le’,就是寻欢作乐。”羞得虞白骂道:“你个流氓,原来看我和夜郎是狗男女了?!你今日去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还真以为我是夜郎的情人了!”丁琳说:“是情人又怕什么?他没妻你没夫,谁也不是第三者么。”虞白见她这么说,就脱了鞋坐到床上去,拿过床头一副跳棋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要求下棋。

  两人下了五局,局局都是丁琳赢了。虞白不服,到吃饭时候了,也不让丁琳出去买蒸饺,从冰箱里取了两张软饼夹了一颗咸鸭蛋一边吃一边还要下,问道:“几点了?”丁琳说:“五点半。你走好啊,落子就不能动的!”虞白说:“我哪回反悔了?”结果又走了一步失着。丁琳就开了窗子,歪了头往外看。虞白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故意心不在焉。”丁琳说:“我看太阳落了没有?《西厢记》里莺莺不是恨过太阳吗?她是恨不得有个绳儿把太阳扯下山去的。”虞白哗啦把棋拨乱了,说:“我可没那份猴急!”丁琳说:“是我猴急了!”

  六时十分,两人收拾了出门,七点准时来到南门口。虞白却迟迟不肯往城墙头上去,偏要坐进了那家茶铺里吃茶,吃茶拣的是铺门口的桌子,却背身朝里坐。丁琳说:“又拿大小姐架子,总要夜郎来接了你!可你背身坐了,夜郎哪里能认得?”虞白说:“认不得了才好,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夜郎和汪宽果然在城墙头上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夜郎就先跑下城墙来接,忽见两人背了身正在茶铺里吃茶,悄悄过去站在两人背后中间,虞白坐右,丁琳坐左,用手伸过去拍了丁琳的左边肩,丁琳头扭向左边,瞧着没人,一回头夜郎站在右肩后,虞白已瞧见,哧哧地趴在桌上笑。丁琳说:“别拿我做幌子,有这亲热劲儿怎不给我发邀请信?!”倒噎得夜郎好没个意思,支吾道:“你们是笼离不了襻,襻离不了笼,邀请一个还不是邀请两个?咱是穷人,能省一张邮票钱就要省一张邮票钱呀!”丁琳说:“你不请我,我偏要来,虞白请我是保镖,我要负责她的安全,免得坏人一口把她吃了!”当下把琴让夜郎抱了,喜得夜郎横抱竖抱不成,生怕撞了什么。

  三人嘻嘻哈哈步上城墙,宽哥坐在那里正用树棍儿从后衣领塞进去搔痒,见了虞白、丁琳,将树棍儿丢下城头,伸手握了相见。虞白说:“夜郎说宽哥会乐器,我还怀疑,一瞧这手我是信了——宽哥能文能武!”宽哥说:“我哪里算得上会,玩玩取乐罢了。夜郎,快让我瞧瞧这琴,是那把古琴吗?”夜郎说:“是的。”把琴抱了过来。宽哥双手高高举了,身子却坐下来,盘了双腿,琴就横于腿上,操拨了几声,便又停了。夜郎说:“弹得好好的,怎么就停了?”宽哥说:“弹琴有散声、按声、泛声,我并没向名师学习,也不讲究谱法,手势更难娴熟,弹这两下,只是取个形式罢了。”夜郎说:“琴有这般讲究,什么是散声、按声、泛声?”宽哥说:“泛声应徽取音,不加按抑,法‘天’之音,声音清朗。散声以律吕应于地,弦以律调次第,是法‘地’之音,声间浑厚。按声抑扬于人,而人声清浊兼有,所以按声为人之音,声音既清朗又浑厚。”夜郎说:“琴的讲究这么多!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成语‘黄钟大吕’是从琴上来的,怎么就叫了‘黄钟大吕’?”宽哥说:“我说不完全的,虞白你说给他。”虞白说:“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夜郎说:“真的不懂。”虞白说:“我也是一知半解??琴是五音十二律,应弦合调为黄钟、大吕等,黄钟和大吕是这样——”就在地上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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