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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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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车一走,夜郎并没有去喝姜汤,揣了戏班的埙,独自上街在一家酒馆坐喝,让酒使黄昏黯淡下来,才往街的那头去了。这是一条南北街,走到尽头便是南城墙。夜郎上去混混沌沌吹了一阵,不圆不瘪的月亮就浮过城门楼的滚道檐,正好是女墙的影子印下来,一个凹字套着一个凹字。风贴着垛豁在刮,干枯在地铺砖缝里的草茎,塞塞率搴地颤。埙声真是招得鬼来了吗?远处的车辆从城河石桥上返往不息;车灯的白光倏地打到城垛上来,又倏地收聚而去,凹字的女墙影和女墙里的他忽大忽小地跳跃,一直跳跃到城墙下马道过去的一片四合院的房顶上。这时候,有孩子就惊哭起来,声声俱厉,接着咿呀一响,一所屋顶如漏斗的小院里跃出一块长方形的光亮,人影闪动,而且骂道:“喂!城墙上的,睡不着了,到城河沿的柳树上上吊去!成夜在那里吹你娘的牛屄!——咚!” “咚”是那人放了一枪,这是装着霰弹的鸟枪,放枪人一定是那一类闲徒,星期天背了枪去城外的树林子里打麻雀的——吃了麻雀的肉壮阳,火气比夜郎还要爆的。夜郎下意识里第一个动作是用手护住了下体,同时紧闭了眼睛,当第二下枪声在等待中却没有打响后,他摸了摸身下的部位,安然无恙,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门楼上的宿鸟一哄而散,知道眼睛还好,一时怒起,就扑起来在地上摸砖,一块块砖都铺在那里掏不起,便将一只鞋脱下来掷过去,锐声吼叫:“你娘的口,有本事的往这儿打吧,老子正烦着哩!” 夜郎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那人再敢开枪,或许跑上来和他交手,他今日就鱼死网破在城墙上了。 但是,那人并没有开枪和跑上来,甚至一声也没吭,人影也躲在暗处没个动静。夜郎一时粗野不堪,日娘捣老子地骂,把一肚子的恨气怨气全变了词儿骂了出来。那边还是寂静无声,自己便感到了胜利者的孤独,气也消下来,觉得自己无聊了。末了,一步步从漫道上走下来,没了鞋的一只脚垫得生疼,自己嘲笑了自己,兀自在马路上寻找掷打下来的那只鞋。鞋没有寻到。窄窄的马道上,一半月光,一半城墙的阴影,夜郎就踩了黑白交接线上走,似乎感觉到光的边缘如是玻璃,割得身子疼;回头看看,一时没人走过,掏出一股尿来边走边摇着撒,心里说:我给西京题题词吧。——尿撒出来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要在西京!就要在西京!” 尿完了,马道也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南门里,三角地带的小小的公园。如果是两千年前,城墙头上插满了猎猎的旗子,站着盔甲铁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开门的人发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摇动了盘着吊桥铁索的辘轳,两辆或三辆并排的车马开进来,铜铃唣隍,马蹄声脆,是何等气派! 今日呢,白天里自行车和汽车在街上争抢路面,人行道上到处是卖服装、家具、珠宝、水果和各种各样小吃的摊位。戴着脏兮兮口罩的清洁工,挥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直扫得尘土飞扬。时常有人骑了车子,车子一左一右跑动着形如虎豹的狼狗。哪里又像是现代都市呢?十足是个县城,简直更是个大的农贸市场嘛!公园里灯火通明,那个算卦的又出现了,剥净了的上身,一呼一吸,筋骨条条凸着,却始终不愿摘下椭圆的墨镜,咕咕哝哝着说:“两元钱一个签还贵吗?不贵的,青菜都一元一斤了。” 或许是咕咕哝哝已经时间许久,四周的人已麻木不仁,或许他也觉无聊之极,歪了头观看不远处的小吃摊上,三个女孩子和三个男孩子在那条白色木凳上翘来翘去,麻辣烫的红油染了嘴,也染了下巴。卦先生抿了一下上嘴唇。这情形那一堆围着打扑克的人并不注意,他们默不出声地出牌,全神贯注,只有哄的一声,是输赢分晓了,年纪大点的,赢家就从脚上脱下臭烘烘的破鞋放在输家的头上,输家皱了眉,用手扇着鼻子,老实地接受惩罚。年轻者则乜眼瞅着背了手在公园门口与一个女人说话的警察,极快地计算竹签儿,等全部结束后去别处兑换现金。左边的围观了秦腔清唱的一群,其中有人指点了卦先生嗤笑,卦先生将头扭过去,那人发窘,却喊一个“阿毛”,似乎是看到了就在卦摊后的某个熟人。 卦先生回头,身后只有弯脖子树,再看那人时,已挤进人窝里去,知道受骗,嘴里咕咕咕一阵子响,一股清水从门牙豁口射了出来。包拯的脸黑与不黑看不清楚,唱“王朝马汉——!”两声应道:“在!”包拯又唱“去陈州赈灾去哇——!”立即听众散开,原是有两个光头端了草帽见人讨钱。卦先生眼盯了水泥台上立着的三个妇女,始终还坚守着看热闹:身子背着,脚被路灯照见一个是米粽般的三角青面深帮小鞋,一个是塑料平底黑绒鞋,一个是白色高跟牛皮鞋——卦先生一定想到这是一家三代人吧,或者也想到了一段历史,微笑着走过来。走过来的卦先生步履雀跃,夜郎就隔着公园栏杆的水泥方格鄙夷了这是贫贱人的步法,算得了别人却不为自己算算。卦先生走过了那棵塔一样的雪松,停在一丛冬青边,身子走出了方格,头还在格里往后看,刷刷刷地便响起了小便的声。 夜郎骂了一句,终于起身往回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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