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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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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里播出了耳熟的流行歌,作为剧团安排的例行程序,这是第一道工作——催哭,铺垫情绪一般都很有效。随着导演的一个响指,音乐被音响师调弱,一男一女以手帕掩面,一道惊心的颤粟从天而降,便是演员领哭的开始,其目的,无非是力图把有些人欲流未流的泪水再狠狠推一把,把有些人欲空未空的心胸再狠狠地掏一把。导演比较满意,看到两个孝子已经哭了,死者的亲属们也哭了,还有各路吊客都面容瓦解,抽泣之声四起,悼亡的情绪高峰即将到来。导演向乐队一举手,喇叭里的哀乐按部就班地轰然加强,鼓号之声大作,形成新一波冲击,于是满世界的沉痛都砸了过来,满世界的悲怆都压了过来,在场人都被打入了天昏地暗的痛感。 该芹姐出场了。她刚才一直躲在同事的后面,好像对这种场面有一种从来没有的恐慌。她甚至一度想逃走,但被同事拉了回来。眼下,她终于走到灵堂前,看着前面棺材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大耳朵娃,出人意料地跪了下去,重重三叩头。她揪住了胸口,但没有哭;撩起了手帕,在空口划了一道弧线,还是没有哭。最后,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头向夜色撞过去,大家以为她会哭了,结果还是没有动静。 她好容易挤出一声长嚎,但声音又直又干,而且沙哑,大家一听都觉得不对味,与她平日的婉转浩荡大不一样。她的眼窝子干枯,完全没有泪的迹象。只是全身在哆嗦,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双手无法自制地抖动,连一条手帕也抓不住,一个话筒也接不住,两手使劲地互相搓揉,互相掐,直到掐破了皮,流出了血。 “你的手是一只死人的手,这么冷呵?”一位同事走上前去大为惊疑。 “我冷。” “我给你加一件衣。” “还是冷。” “再加件棉衣吧。” “我……喘不上……气来了。” “你一定是病了,今天不要上了。”同事转过头对导演说:“芹姐病了,换人吧,换人吧。” “怎么搞的?”导演皱皱眉头,赶快叫另一个演员顶上。 芹姐躲入了厚厚的棉大衣,由一位同事扶着,偏偏倒倒地退到大灯照不到的偏僻角落。她今天太让人们失望,也让自己沮丧和害怕。从她一丝不乱的发型来看,从她一套黑色衣裙最为准确的剪裁来看,从她精心搭配的披肩、耳环、手链以及皮鞋来看,她今天一心冷艳逼人,有一次最隆重最激情的出场,将是万籁俱寂时的一道惊弦,无前无后,若有若无,使任何人都屏住呼吸,害怕被这道琴声割伤。但她眼下一只手缠着纱布,搂着个临时借来的热水袋,大概刚喝了两口酒,喷出了混浊的酒气,成了棉大衣下面一只哆嗦不已的猫。她的指头还在不断敲击膝头,没法停下来,像拍发一个长长的电报。 事后,一个主事的妇人来给演员们发红包,看了她一眼,把这个电报员跳过去了,红包发给了她身边的人。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到点了,导演安排结束音乐,一般来说,还是安排那种流行歌,而且是较为欢快豪迈的那种,以便人们收哭,从丧礼的悲痛中走出来。亲属和吊客们果然干了泪,甚至有了说笑,一部分支起了桌子,准备打麻将扯扑克守夜,另一部分走出老宜家的院子,跨上了摩托,钻入了拖拉机或者汽车,一时车灯纷纷打开,发动机纷纷震响,浓浓的尾气味道中,他们准备驶入以后忙碌的日子。 临上车以前,芹姐拿到了一个Y型音叉,据说是死者托人交给她的遗物。她还拿到一纸药方——医生也是赶来吊唁的客人,是县城里的一位老大夫,给剧团里的很多人都看过玻他摸了摸她的脉,说她没有什么大病,可能只是一种职业现象,原因很简单,假哭太多以后,真哭就很难了。医生还说,你想想,好些动物也不会哭,要有所表情,只能摇尾巴、垂脑袋、狂跑乱跳、四处抓挠什么的。从今往后,你心里一苦,可能就会出现这种阵发性的哆嗦。 这种病对身体倒没有多大的危害,用不着太担心,休息一阵就会好的。大夫只是开了一点维生素和安神丸之类的药。 她呆呆地收下了药方,神思恍惚地说:“不会毒死我吧?” 一个同事推推她:“要死了,你怎么说的?” 她眨眨眼:“我说什么了?” “人家好心给你看病开方,你狗咬吕洞宾呵?” “哦,该死,一张狗嘴,总是给我乱说。你说得对,不会是毒药。我的意思,我本来的意思,是说呵,这个庆祝会害死人。” 她瞪大眼睛,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说错,把追悼会居然说成了那个会。但她没法刹住车,还是滑溜溜直捅捅不可收拾地一错到底。庆祝会!完了。庆祝会!说完了。说完了就怎么也吞不回去了。她和同事都不知该怎么办。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它已经再一次混乱如麻。 2004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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